书接上回,曹操悠悠转醒时,只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帐内昏暗的灯火刺得他眼睛生疼。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荀彧那张写满忧虑的脸。这位平日总是从容不迫的谋士,此刻眼角泛红,连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散乱了几缕。
“主公……”荀彧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急忙上前扶住曹操颤抖的手臂,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曹操试图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的咳嗽。郭嘉默默递来一碗温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凝重。曹操接过陶碗时,注意到郭嘉的手指冰凉,连碗沿都沾上了他手心的冷汗。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曹操就着荀彧的手啜饮了几口温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股铁锈般的腥甜。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曹洪像尊石雕般守在帐门处,甲胄上还沾着夜露;李典垂首侍立在阴影里,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曹纯则跪坐在榻边,年轻的脸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曹操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嘶哑的喘息。
“刚过子时。”荀彧轻声回应,为他掖了掖滑落的锦被,“主公已经昏睡两个时辰了。”
曹操闭目缓了缓神,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封插着染血雉羽的急报。他猛地睁开眼,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荀彧和郭嘉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摇晃的身形。
“传我命令,召集众人。”曹操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有要事……要当众宣布。”
荀彧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属下这就去办。”
待荀彧离去,曹操对郭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奉孝,去把舆图取来。”
郭嘉取来地图时,曹操正由曹纯伺候着更衣。他执意要穿上那件绣着金线的玄色战袍,但颤抖的手指连玉带都系不利索。曹纯跪在地上为他整理衣襟,年轻的将领低着头,却掩不住发红的眼眶。
约莫一炷香后,文武官员齐聚中军帐。五个人站在帐中,显得空荡荡的大帐愈发冷清。曹操端坐主位,强撑着挺直腰板。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荀彧站在文官首位,虽然尽力保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郭嘉摇着羽扇,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微微颤抖的羽尖泄露了心事;曹洪虎目圆睁,一只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李典垂着眼睑,却站得笔直;最年轻的曹纯紧咬着下唇,像是随时要冲出去与敌人拼命。
“诸位。”曹操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简宇亲率数万精锐北上,不日即将与麹义会师。”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曹操注意到李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曹纯的呼吸变得粗重。
“简宇此来,是要将我曹孟德赶尽杀绝。”曹操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徐州之败犹在眼前,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如今强敌合围,我军已是危如累卵。”
他扶着案几站起身,玄色战袍在灯下泛着幽光:“我意已决,要与简宇决一死战。但这是我曹孟德与简宇的恩怨,与诸位无关。”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目光逐一扫过每个人的眼睛:“若有想要离去的,现在就可以走。我曹孟德在此立誓,绝不阻拦,更不会怪罪。”
“主公!”曹洪第一个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末将誓死相随!”
李典紧随其后单膝点地:“末将这条命是主公给的,愿与主公共存亡!”
曹纯激动得声音发颤:“末将愿为先锋,与那简宇决一死战!”
荀彧整了整衣冠,深深作揖:“彧虽一介书生,也知忠义二字。愿为主公竭尽绵力。”
郭嘉轻摇羽扇,淡然道:“嘉这条命早就卖给主公了,现在强敌来了,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曹操望着跪倒一地的臣子,眼眶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伸手将曹洪扶起。握着曹洪粗糙的手掌时,他感觉到这位老将的手在微微颤抖,却坚定有力。
“好!好!好!”曹操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一次比一次洪亮,“既然诸位都有此决心,我曹孟德若再推辞,反倒辜负了这番忠义!”
他大步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代表北海的位置:“那就让简宇看看,我曹营儿郎的血性!”
曹操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羊皮地图被按出一个深深的凹陷。他的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却又在下一刻强自稳住。帐内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拉成一道巍峨的暗影。
“曹洪听令。”曹操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
曹洪跨步出列时,铁甲相撞发出铿锵之声。这位虎将今日特意换上了征战多年的鱼鳞铠,甲片在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抱拳的姿势一如既往地刚劲,但微微颤抖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末将在!”曹洪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曹操缓缓抬头,目光如刀般刮过曹洪的脸庞。他看见这位老将眼角新添的皱纹,看见他甲胄上尚未擦净的血渍,更看见那双虎目中燃烧的死战之意。
“你率三千精兵,即刻进驻狼山隘口。曹操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山势缓缓划过,指尖在险要处重重一点,记住,要在隘口两侧多设旌旗,每日派三队斥候轮番探查。若见敌军先锋,不可贸然接战,以烽火为号。”
曹洪单膝跪地,低头领命时,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在青石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末将......定不辱命!”他起身时,玄色披风扬起,带起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风。
曹操目送曹洪离去,这才转向始终沉默的李典。这位以沉稳着称的将领今日穿着半旧战袍,腰间的佩剑却擦得锃亮。
“李将军。”曹操的声音略微缓和,“你领两千步卒驻守渡口。”
李典上前一步,步伐沉稳如山。他垂首静候时,斑白的鬓角在灯下格外显眼。
“多备火箭滚木。”曹操的手指在泗水蜿蜒的河道上轻轻敲击,“所有渡船尽数收缴,沿岸每五十步设一哨塔。若敌军夜渡......”
说到这里,曹操突然顿住。他看见李典抬起眼,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竟闪着水光。
“末将明白。”李典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必叫此地化作天堑。”
曹操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曹纯。这位年轻将领今日特意束了金冠,却掩不住脸上的稚气。他的手指始终按在剑柄上,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曹纯。”曹操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末将在!”曹纯激动得声音发颤,跪地时膝甲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领一千轻骑巡视周边。”曹操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圈,“遇小股敌军则歼之,遇大军则扰之。”
“记住......”他忽然加重语气,“你的任务是拖延敌军行军,不可恋战。”
曹纯重重叩首,抬头时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末将定叫那简宇寸步难行!”
安排完武将,曹操缓缓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兵符。他的目光掠过始终静立一旁的谋士,最终停在荀彧身上。
“文若。”曹操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荀彧躬身向前,宽大的衣袖在灯下泛着青色的光。这位总是衣冠整洁的谋士,今日的官袍下摆竟沾着些许泥渍。
“粮草辎重由你统筹。”曹操的指尖在案上轻叩,“现有存粮需支撑一月之用。伤兵营......移至后山隐蔽处。”
“属下明白。”荀彧深深作揖,抬起脸时,曹操看见他眼底深藏的忧色。
最后,曹操看向始终摇着羽扇的郭嘉。这位谋士今日穿着月白长衫,在满帐戎装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唯有摇扇的手指依然稳定。
“奉孝。”曹操的声音几不可闻。
郭嘉微微欠身,羽扇在灯下划出优雅的弧线:“嘉在。”
“我要知道简宇最快何时能到这里来。”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画着圈,“还有......麹义军的动向。”
郭嘉轻摇羽扇,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嘉这就去绘制行军图。”他转身时,长衫下摆掠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伴随着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曹操站起身,走到帐门前。夜色浓重如墨,营火在风中明灭不定。他看见士兵们正在加紧操练,枪尖的寒光在夜色中闪烁。
一阵寒风吹入大帐,卷起地上的尘埃。曹操伫立片刻,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急忙用袖口掩住口,待平复后,雪白的袖口上已染上一抹暗红。
“报——!”一骑快马冲破夜色,斥候滚鞍下马时几乎站立不稳,“敌军先锋已至五十里外!”
曹操身形微晃,随即扶住门框站稳。他回头看向帐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映着跳动的火光。曹纯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李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就连始终从容的郭嘉,摇扇的动作也微微一顿。
“按计行事。”曹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帐。他最后望了一眼舆图上北海的位置,那里已经被他的指尖磨得发亮。
烈日如流火,炙烤着狼山赭色的山岩,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热浪在视野里无声地扭曲、翻滚。曹洪全身披挂,那身伴随他征战多年的明光铠,此刻甲叶烫得几乎能烙熟肉饼。他像一尊铁铸的神像,矗立在新建的寨墙最高处,一只手紧紧按在冰凉的墙垛上,试图汲取一丝凉意,另一只手则始终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蒸腾的热浪,死死盯住隘口外那片逐渐逼近、不断扩大的烟尘。那烟尘起得又高又厚,带着千军万马践踏大地的沉闷回响,绝非小股游骑所能为。渐渐地,一面猩红色的“华”字大纛旗从尘头中率先刺出,旗帜边缘的金线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旗帜下显露出一员大将的轮廓:身高九尺开外,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虬髯,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手中那口门扇大小的扬武刃,仅仅是随意横在马上,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正是昔日董卓麾下猛将,如今为麹义先锋的华雄。
在华雄身后,刀枪如林,寒光刺眼,步兵方阵整齐划一,骑兵游弋两翼,粗粗看去,兵力确近万人,军容鼎盛,杀气腾腾。大军在隘口外一箭之地稳稳停住,动作整齐,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准。
华雄一夹马腹,乌骓马小跑出阵,直至寨墙弓箭射程的边缘才勒住。他扬起扬武刃,声音在山谷间撞出回响:“寨墙上可是那杀猪屠狗出身的曹洪?认得你华雄爷爷否?素闻你自诩勇猛,今日可敢出得这龟壳,与爷爷我大战三百回合!”声浪扑面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
曹洪的脸上瞬间涌上一股血气,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脸色变得铁青。他身旁的副将,一个跟随他多年的亲信,清楚地看到曹洪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连忙压低声音提醒:“将军!华雄骁勇,天下皆知。彼此举意在激怒将军,万不可堕其彀中!主公严令,坚守待援!”
“老子晓得!”曹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他何尝不想立刻点齐兵马,冲出去与这狂徒分个高下?但脑海中曹操那凝重而疲惫的面容,以及“戒急用忍,大局为重”的嘱托,像一根冰冷的缰绳,勒住了他这匹即将失控的烈马。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喉咙,厉声对传令兵喝道:“传我将令!各守岗位,妄言出战者,斩!弓弩手上弦,戒备!烽火台,给老子点火!三股狼烟,急报求援!”
命令被迅速执行。寨墙上的士兵们虽然面色紧张,但依旧依令行事,弩机上弦的咔哒声清脆地响成一片。后方烽火台上,早已准备好的、掺杂了狼粪的干燥柴草被点燃,浓黑如墨的烟柱笔直地冲向蔚蓝无云的天空,在静止的空气里凝而不散,如同三根指向苍穹的绝望手指。
华雄见状,骂得更加起劲,言语也愈发不堪入耳,从曹洪的出身骂到曹操的为人,极尽侮辱之能事。曹洪不再回应,也不再看寨下的华雄,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窄的寨墙上来回踱步,沉重的战靴踩在木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每一次不堪入耳的辱骂传来,他的脚步就为之一顿,腮帮子的肌肉剧烈地鼓动一下,但他始终强压着,只是用更加严厉的呼喝督促士兵检查守城器械,将滚木礌石堆放得更顺手。
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忽然,曹洪踱步的脚步猛地停住,他侧过头,耳朵微微动了动。不仅仅是他,寨墙上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也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传来了一种轻微但密集的震动,如同无数战鼓在远方敲响,并且这声音正在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那是大队骑兵全速奔驰时,马蹄叩击地面特有的轰鸣!
曹洪猛地扑到面向东南方向的寨墙边,极目远眺。只见东南方山道的尽头,先是扬起一道冲天的烟尘,紧接着,一面熟悉的“曹”字认旗如利剑般刺破尘头,迎风猎猎作响!认旗之下,一员年轻将领白袍银甲,手持长枪,一马当先,不是曹纯是谁!
在他身后,千余轻骑如一股钢铁洪流,沿着山道奔腾而至。骑兵们虽然经过急速奔驰,人马口中皆喷着白气,但队形保持得极好,刀枪闪烁,杀气盈野!
几乎就在曹纯骑兵出现的同时,西北和正北方向也相继扬起了烟尘,那是周边其他营垒看到最高级别的三股狼烟后,由中低层将领率领赶来支援的部队,虽然每队只有数百人,多是步卒,旗帜也各不相同,但数支队伍从不同方向赶来,汇聚在一起,顿时在隘口外形成了不小的声势,对华雄军构成了侧翼和背后的威胁。
华雄脸上的狂妄之色瞬间收敛,他勒住有些不安的战马,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突然出现的曹纯骑兵,又环顾那些从不同方向逼近的曹军援兵,眉头紧紧皱起。他麾下虽是百战精锐,但此地形不利于大军展开,若寨内曹洪趁势出击,曹纯骑兵侧击拦腰,其他援军再合围过来,局面将极为不利。
“哼!无胆鼠辈,只会倚多为胜!”华雄不甘地朝曹洪寨门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当机立断,挥动扬武刃,声音依旧洪亮却已失了之前的嚣张,“后军变前军,弓弩手殿后,撤!”
命令下达,华雄军显示出了极高的素质,前队迅速转身,后队持盾提枪,面向曹军方向,开始有条不紊地向后移动,整个撤退过程阵型严谨,丝毫不乱,显然早有预案。
“将军!华雄要跑!末将请令,率兵追击,必斩华雄狗头!”副将见状,激动地请战。
曹洪此刻胸膛剧烈起伏,望着缓缓后撤的敌军,尤其是华雄那面逐渐远去的帅旗,他双眼赤红,追击的命令几乎要冲破喉咙。只要他一声令下,寨门大开,配合援军,或许真能留下华雄!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目光死死锁住华雄军撤退时那严整的殿后阵列和两侧游骑警惕的姿态,曹操那“戒急用忍”四个字再次如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追什么!”曹洪猛地扭头,对副将厉声喝道,声音因压抑而有些变形,“你看不见贼军阵型严整吗?此时追击,正中其下怀!传令:打开寨门,我亲率五百精锐出寨,曹纯骑兵于侧翼警戒,追三里即止,以弓弩远射,挫其锐气即可,不得贪功冒进!”
寨门缓缓打开,曹洪一马当先,率五百精锐步卒冲出。他们追近华雄军的殿后部队,在弓弩射程内,一波箭雨倾泻而去,射倒了一些落后的敌兵。华雄军殿后部队则举起盾牌,且战且退,并不慌乱。曹洪果然如他所说,追袭三里之后,眼看华雄主力已远,便立刻下令鸣金收兵。
看着敌军消失在远方的尘头,曹洪勒住战马,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狼山隘口的第一次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因为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调转马头,沉声道:“回营!多派哨探,严密监视华雄动向!”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交锋的战场上。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华雄率军后撤约十余里,在一处山谷中,正遇上前来接应的张燕与管亥两部人马。张燕原是黑山贼帅,身形精悍,眼神灵动中带着几分狡黠;管亥则曾是黄巾军大将,体格魁梧,面色黝黑,眉宇间有一股草莽凶悍之气。两人见华雄队伍严整却主动后撤,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
华雄在马上抱拳,声音依旧洪亮,却难掩一丝悻悻之意:“张将军,管将军,你们来得正好!那曹洪龟缩在狼山隘口寨墙之后,任凭某家百般辱骂,只是不出。更可气者,其烽火一起,左近曹军援兵顷刻便至,那曹纯小儿骑兵来得飞快,某家见其势大,恐腹背受敌,故暂且退兵,以观其变。”
他省略了自己见援军即走、未敢接战的细节,只强调曹洪怯战和曹军援兵迅速。
张燕闻言,眼珠一转,笑道:“华将军勇猛,天下皆知。那曹洪定是惧了将军虎威,只敢倚仗寨墙之利。我与管将军既已到此,何不合兵一处,再去挑战?我等兵力远胜于他,就算他有援兵,难道还能倾巢而出不成?届时三面攻打,看他如何抵挡!”
管亥也粗声附和:“正是!麹义将军大军在后,我等若连一个隘口都拿不下,岂不让人笑话?俺就不信,三员大将还骂不出一个曹洪!”
华雄被两人一激,加上方才退兵心中本就憋闷,当即应允。于是三将合兵,声势浩大,旌旗蔽日,再次卷土重来,直逼狼山隘口之下。
这一次,寨墙上的曹洪看到黑压压一片敌军,以及“张”、“管”等新出现的将旗,眉头锁得更紧。但他只是冷哼一声,对左右道:“换汤不换药,还是老一套。传令下去,严守寨门,弓弩准备。烽火台,照旧点火!”
狼烟再次冲天而起。曹纯的骑兵依旧如约而至,机动迅捷,在侧翼牵制。其他方向的曹军援兵也再次出现,虽然总兵力仍不及关外敌军,但凭借地利和寨墙,以及援军形成的犄角之势,再次让华雄等三将感到棘手。
他们轮流派将上前辱骂挑战,甚至小股部队尝试佯攻,都被寨墙上密集的箭雨射回。曹洪始终稳坐钓鱼台,任凭寨外骂声震天,我自岿然不动,甚至后来干脆搬了把胡椅坐在寨墙了望口后,闭目养神起来,只是耳朵时刻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华雄、张燕、管亥三人猛攻不下,反而折损了些许士卒,士气受挫。眼看日头偏西,三人无奈,只得再次悻悻退兵。回到大营,三人一同前往中军大帐向主帅麹义禀报。
麹义端坐帐中,此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虽未披甲,只着一身暗色锦袍,却自然散发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凌厉气势。他静静地听完华雄略带修饰的汇报和张燕、管亥的补充,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如此说来,那曹洪是铁了心要做缩头乌龟了?”
张燕抢着道:“将军明鉴!那曹洪怯战如鼠,任凭我等如何挑战,只是不出。其寨墙坚固,援兵呼应也快,实难速克。”
管亥也嘟囔道:“像个铁王八,啃不动,骂不出。”
麹义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好,本将军倒要亲自去看看,这曹子廉何时修成了这般龟息功夫。” 随即,他下令拔营起寨,亲率中军主力,浩浩荡荡开赴狼山隘口。
当那面玄黑色的“麹”字帅旗如同乌云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狼山隘口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起初只是一条细线,随即迅速扩大、蔓延,最终化作一片望不到边的军阵。不同于华雄先锋军的疾进,这支大军行进得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泰山压顶般的沉稳和威压。
旌旗如林,在午后的微风中缓缓飘动,刀枪的反光连成一片冰冷的金属海洋,沉重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汇聚成一种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颤。
寨墙之上,曹洪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扶着冰冷墙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边缘已经失去了血色,变得青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撞击着胸甲,发出沉闷的回响。
这不是华雄那种有勇无谋的挑衅,也不是张燕、管亥那种虚张声势的合围,这是真正的、由那个让他吃过多次大亏的宿敌麹义所率领的主力大军。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不久前几次野战的惨痛画面:麹义军阵那变幻莫测的旗帜,那些如同鬼魅般突入阵中的“先登死士”,以及自己麾下儿郎在对方精准而冷酷的打击下成片倒下的场景。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能凭借勇力撕开对方的防线,每一次,都被麹义用更精妙的战术打得溃不成军。那种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梦魇般刻在他的记忆里。此刻,看到麹义本人可能就在对面那中军大纛之下,曹洪感觉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将……将军?”副将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声音有些发干。
曹洪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胸腔里那股混合着恐惧和屈辱的情绪压下去。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传令!各营严守岗位,弓弩手上寨墙,擂木滚石就位!没有本将军的将令,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胆敢擅自出战,不论缘由,立斩不赦!烽火台,三股狼烟,急报主公,麹义主力已至我寨前!”
他的命令被迅速执行。寨墙上的士兵们虽然面露紧张,但依旧在军官的呵斥下快速行动。相比于前两次面对华雄时的躁动,这一次,整个营寨弥漫着一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氛围。每个人都明白,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
麹义大军在隘口外约两里处停了下来,并未立即发动进攻,而是展现出极高的效率,开始安营扎寨。只见数以万计的士卒如同工蚁般忙碌起来,挖掘壕沟、树立木栅、搭建望楼、布置拒马……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效率极高,不过半日功夫,一座规整森严、防御完备的营盘便初具规模,与曹洪的营寨遥遥相对。麹义的中军大帐设在营盘中央,那面“麹”字帅旗高高飘扬,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主权和挑战。
期间,麹义军中也曾派出一小队骑兵靠近寨墙巡弋,马上骑士对着寨墙指指点点,甚至有人高声笑骂,试图激怒守军。但曹洪只是冷冷地看着,下令弓弩手戒备,只要敌军不进入射程,便不予理会。他甚至亲自走到寨墙显眼处,让麹义军的哨探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按剑而立、毫无出战意图的姿态。
接下来的日子,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激烈攻防,没有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双方的大营都在不断加固,寨墙越来越高,壕沟越来越深,望楼越立越多。
每日清晨和黄昏,双方都会派出小股精锐哨探,在中间的缓冲地带进行血腥而短暂的斥候战,争夺对战场信息的控制权。偶尔有冷箭划过天空,或是有落单的斥候被对方猎杀,但大规模的战斗始终没有发生。
曹洪每日必亲自巡视寨墙,检查守备,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脾气也愈发暴躁,但对“坚守”的命令却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深知,出寨野战正中麹义下怀,唯有凭借这险要地势和坚固营垒,才能拖住这支可怕的敌军。
而麹义这边,在几次试探性的诱敌行动都被曹洪无视后,他也彻底放弃了短期内通过计谋拿下狼山隘口的想法。他站在自己的望楼上,用犀利的目光久久审视着曹洪那如同刺猬般的防御,最终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下令继续深沟高垒,同时派快马向后方催调更多的攻城器械和粮草。
于是,狼山隘口前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和平”。两座庞大的军事堡垒隔空对峙,数以万计的士兵生活在各自的营垒中,日夜都能听到对面营中传来的操练声和号令声,却鲜有刀兵相接。战场的主角,似乎从冲锋陷阵的勇士,变成了默默劳作的工兵和比拼耐力的统帅。
空气里弥漫着土木的气息、炊烟的味道,以及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死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宁静。只有每日例行的斥候战和夜不收们带回来的零星伤亡报告,提醒着人们,这里依然是生死相搏的战场。
话说麹义正对着狼山隘口的沙盘蹙眉沉思,曹洪这块硬骨头比他预想的还要难啃。强攻损失太大,诱敌又不见效,战事陷入僵局,这让他心情颇为烦躁。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脚步声和通报声:“将军!丞相信使到!”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被引入帐中,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禀将军,丞相亲率大军已过琅琊,不日即至。此乃丞相亲笔手书,命小人务必亲手交予将军!”
麹义精神一振,立刻接过信,挥手让信使退下休息。他迅速拆开火漆,展开帛书。信上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短,只有寥寥数语,核心命令是:令他即刻率军后撤三十里,不与曹洪纠缠。
“后撤?”麹义浓眉紧锁,脸上写满了不解。如今大军压境,虽一时难下,但长久围困,曹洪粮草不济,必有可乘之机,为何要主动后撤?这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帛书,落在了最后一行小字上:“……公可伴作粮尽退兵,诱曹洪出巢。若其不出,亦无妨。吾已遣精兵强将,直扑泗水渡口,先断曹洪一臂,李典首级,不日可取。”
看到“李典”、“渡口”这几个字,麹义先是一愣,随即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四射,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妙啊!丞相此计,直击要害!某家在此与曹洪空耗时日,丞相却已寻得破局之钥!传令下去,即刻拔营,后撤三十里,依计行事!”
次日,狼山隘口。
“将军!将军!麹义退兵了!”哨探连滚带爬地冲上寨墙,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曹洪一个箭步冲到墙垛边,极目远眺。果然,昨日还旌旗密布的麹义大营,此刻正在有条不紊地拆除,大队人马沿着来路缓缓后撤,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退了?真退了?”曹洪脸上先是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喜色,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取代。他死死盯着撤退的敌军,试图从他们的队形和速度中找出破绽。“麹义这老贼,用兵狡诈,岂会轻易退去?莫非是诱敌之计?”
副将在一旁摩拳擦掌:“将军,管他是不是计!此时正好率军掩杀,必可大破敌军!”
“闭嘴!”曹洪厉声喝止,目光依旧紧锁远方,“你看敌军撤退,殿后部队阵型严整,两翼游骑警戒森严,哪有半分溃败之象?这定是麹义的诡计,想诱我出寨!传令下去,紧守寨门,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人不得出击!多派斥候,远远哨探,查明敌军动向!”
一连数日,曹洪都严令部队按兵不动,只是加派哨探。回报均称麹义军确已后撤三十里安营,并无立即回师的迹象。曹洪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他捻着短须,对左右分析道:“看来,或许是麹义粮草不济,又奈何不了我这营寨,只好暂且退兵,另图他策。哼,任他奸猾似鬼,也喝不了老子的洗脚水!”
虽然判断麹义是真退,但在麹义手上吃过大亏的曹洪,依旧不敢大意。他下令道:“为防万一,请诸位援军暂且留驻我营,共守险要。待主公大军到来,或敌军动向彻底明朗,再行归建不迟。” 他这一决定,本是为保狼山隘口万无一失,却不知已悄然落入了简宇的算计之中。
与此同时,泗水渡口,黎明。
李典像往常一样,在天蒙蒙亮时便登上了渡口的哨塔。晨雾弥漫在泗水河面上,对岸一片寂静。但一种职业军人的直觉,让他心头隐隐不安。他吩咐手下加强戒备。
突然,河对岸的雾气中,传来了低沉而密集的战鼓声!紧接着,无数战船、木筏如同鬼魅般冲破晨雾,出现在河面上!当先几艘大船上,赫然立着几员大将的旗帜:“吕”、“赵”、“黄”、“马”、“庞”!那迎风招展的“吕”字大纛,更是让所有曹军士兵心底一寒!
“敌袭!是吕布!还有赵云、黄忠、马超、庞德!全军迎战!”李典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嘶哑,但他立刻恢复了镇定,嘶吼着下达命令,“弓弩手放箭!阻止他们登岸!快马向狼山、向主公求援!”
战斗瞬间爆发,且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简宇麾下这五员大将,皆是万夫不当之勇,率领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织,火箭点燃了船只和营寨,厮杀声、惨叫声、落水声震耳欲聋。
李典指挥部下拼死抵抗,凭借事先布置的防御工事,一度挡住了敌军的猛攻。但敌军兵力雄厚,猛将如云,攻势一波猛过一波,渡口防线及及可危。
李典身先士卒,持刀立在最前沿的壁垒后,甲胄上早已溅满血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吕布如同战神下凡,方天画戟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血雨;赵云挥舞龙胆亮银枪,在侧翼反复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黄忠的箭矢更是如同死神的点名,专挑曹军军官射杀。马超、庞德亦各率精兵,猛攻不止。曹军虽拼死抵抗,但防线已在崩溃边缘。
“顶住!一定要顶住!”李典的声音已经嘶哑,他对身旁浑身浴血的副将吼道:“援军!快去催援军!狼山方向的曹纯将军的骑兵呢?还有附近营寨的机动部队?为何还不到?!”
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急声道:“将军,已经派出去三波快马了!都是往曹纯将军和附近机动部队常驻的方向去的!”
第一波求援的骑兵共两人,策马冲出重围,不顾一切地朝着记忆中曹纯骑兵的游弋区域狂奔。然而,他们驰出不到十里,就在一处岔路口被一队巡哨拦住——不是敌军,而是曹洪麾下的哨骑。
“站住!何人纵马?!”哨骑队长厉声喝问。
求援兵急忙勒马,掏出李典的令箭和求援血书:“我等是渡口李典将军麾下!渡口遭简宇主力猛攻,危在旦夕!特来寻曹纯将军求救!”
哨骑队长验过令箭,却摇头道:“曹纯将军所部昨日已被我家曹洪将军调回狼山大营协防,此刻不在这一带!尔等速去他处求援吧!”
求援兵心头一凉,只得调转马头,试图寻找其他机动部队。但他们很快发现,原本应该活跃在战场纵深、负责策应各处的几支小型机动部队的营垒,此刻竟都空空如也!
询问留下的少量辅兵,才得知曹洪因担忧麹义去而复返,已于一日前以统一调度、巩固防御为名,将周边所有能调动的机动兵力,包括曹纯的骑兵和其他几支策应队伍,全部收缩至狼山隘口主寨附近了!
第二波求援兵遭遇类似,他们甚至试图冒险靠近狼山方向,却被曹洪派出的外围警戒部队坚决拦回:“曹将军有令,严防敌军细作渗透,任何人不经查验不得靠近主寨!尔等速去禀报李将军,我军主力皆在狼山布防,暂无余力分兵,请他务必坚守!”
第三波求援兵最为惨烈,他们在寻找援军的途中遭遇了简宇军的小股游骑,一番厮杀后仅一人带伤逃脱,最终也未能将求援信息有效传递出去。
渡口这边,李典望眼欲穿,却始终看不到援军的影子,连派出的求援兵也如石沉大海。身边的士卒越打越少,防线被压缩得只剩下核心区域。
他心中渐渐被一股冰凉的绝望所笼罩:不是曹洪见死不救,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惨状!曹洪为了防备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麹义回马枪”,将所有的机动力量都牢牢攥在了手里,却无形中切断了他李典的生命线!
“将军!东面壁垒被吕布突破了!”
“将军!西面赵云的骑兵杀进来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李典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他举起卷刃的佩刀,对身边仅存的百余名伤痕累累的将士吼道:“诸位!援军无望,今日便是我等报效主公之时!随我杀敌,有死无生!”
残存的曹军爆发出最后的勇气,与汹涌而来的敌军展开了最后的白刃战。战斗残酷而短暂,最终,血流漂橹,泗水为之染红。李典力战至最后,身负重伤,昏迷倒地,被敌军俘获。
直到他被简宇军士兵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时,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依旧是那无法送达的求援信息和被无辜牺牲的部下们。
而数十里外的狼山隘口,曹洪还站在坚固的寨墙上,眺望着麹义退去的方向,为自己“稳住了”防线而暗自庆幸,浑然不知自己谨慎的布防,已间接导致了另一条战线的彻底崩溃和一位大将的悲惨命运。
当李典的渡口守军覆灭、粮道被断的噩耗接连传来时,曹洪正与曹纯在帐中商议防务。斥候连滚带爬地闯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将军!不好了!简宇大军已至山后,旌旗遮天,我们的退路……全被截断了!”
曹洪手中的令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勐地站起,冲到帐外,遥望后方。只见远处烟尘冲天,那面刺眼的“简”字帅旗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伴随着隐隐传来的战鼓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曹纯跟了出来,年轻的脸庞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将军……这……”
“慌什么!”曹洪强自镇定,但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一把抓住曹纯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快!整军!趁敌军立足未稳,随我杀出去,夺回粮道!”求生的本能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第一次突围,充满了悲壮的绝望。曹洪亲自披甲持刀,一马当先,曹纯率骑兵紧随其后。士卒们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鼓噪而进。然而,他们迎面撞上的,是早已严阵以待的简宇大军。吕布如同烈火,赤兔马快如闪电,方天画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接找上了曹洪。
曹洪虽勇,但心慌气躁,不到十合便已险象环生。侧翼,马超的西凉铁骑如同钢铁洪流,反复冲击曹军阵型;张辽的并州铁骑则如幽灵般穿插切割。曹军突围的锋锐迅速被挫败,死伤惨重,被迫退回山上。曹洪的铠甲被吕布划开一道深痕,鲜血浸透了战袍。
还没等他们喘过气,身后寨墙处又传来震天的喊杀声——麹义的大军去而复返,如同勐虎下山,迅速攻占了外围营垒,将狼山主峰团围住。曹洪站在高处,看着山下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的敌军,以及那两面遥相呼应的“简”字和“麹”字帅旗,一股冰凉的绝望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自己已成瓮中之鳖。
简宇并不急于强攻。他下令各部深沟高垒,锁死所有下山通道,同时派出了精锐的斥候和山地部队,由熟悉地形的降兵带路,在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上了狼山唯一的水源——位于山阴处的一条溪流。他们用沙袋泥土垒坝截流,又向残余的水洼中抛入动物尸体秽物。第二天清晨,当曹军伙夫像往常一样前去取水时,看到的只有干涸的河床和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水!没水了!”恐慌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全营。曹洪和曹纯闻讯赶到,看着干涸的溪床,曹洪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岩石上,指节破裂,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曹纯则脸色惨白,喃喃道:“完了……”
断水比断粮更加致命。炎炎烈日下,士兵们的嘴唇开始干裂起泡,喉咙里如同着火。最初还能靠收集露水、咀嚼湿草缓解,但很快连这点水分都成了奢望。有人开始喝马尿,甚至为争夺一点尿液而殴斗。伤病员因缺水清洗伤口,伤口迅速化脓感染,哀嚎声日夜不息,尸体发出腐臭,绿头苍蝇嗡嗡作响,营寨如同人间地狱。
曹洪组织了几次敢死队,试图冒死下山抢水。但山下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敢死队几乎全军覆没,只在山道上添了更多干渴而死的尸体。绝望像毒草一样在军中蔓延。
军纪开始崩坏,为了一口水,士兵之间拔刀相向的事情时有发生。曹洪和曹纯每日巡视营寨,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绝望、充满怨恨的脸。
围困至中旬,山上已彻底陷入混乱。半夜,山南麓一处营地突然爆发骚动,一群绝望的士兵在几个低阶军官的带领下,杀死了试图阻拦的校尉,发疯似的打开了寨门,哭喊着“投降不杀!我们要喝水!”之类的话,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
如同堤坝决口,其他营地的士兵见状,也纷纷效彷,哗变瞬间蔓延。曹洪和曹纯带着亲兵试图弹压,但面对潮水般溃散的士兵,他们的呵斥和刀剑显得如此无力。“将军!让我们喝口水吧!” 士兵们的哭喊如同刀子扎在曹洪心上。
就在这时,山下亮起了无数的火把,简宇军开始沿山脚放火。秋季天干物燥,山风一吹,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浓烟裹挟着烈焰向山上卷来。本就混乱的曹军彻底失去了控制,惊叫声、哭喊声、被火烧着的惨叫声响彻山谷。人群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曹洪被亲兵死死拉住,才没被溃兵冲倒。他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知道一切都完了。他找到被亲兵护卫着、满脸烟灰的曹纯,嘶声吼道:“子和!跟我往东冲!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两人集合起最后一批尚有战马的亲兵,约百余人,如同疯魔般朝着东面火势稍弱的方向决死冲锋。
而这支小小的队伍不出意料地一头撞进了简宇布下的罗网。火光中,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曹洪双目赤红,挥舞长刀拼命噼砍,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竟然被他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混战中,他听到曹纯在后面惊叫一声,回头瞥见曹纯的战马被长枪刺倒,人影瞬间被涌上的敌军吞没。
曹洪心如刀绞,却不敢停留,勐抽战马,带着仅存的几十名亲兵,凭借夜色和混乱的掩护,侥幸冲出了包围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中。
天光大亮时,狼山恢复了死寂,只有余烟鸟鸟。山上遍布焦尸和降兵。简宇下令清扫战场,清点俘获。曹纯被押到他面前,虽然被缚,却依旧昂着头。简宇看了看他,澹澹吩咐:“押下去,好生看管,日后或有用处。”
随后,他目光投向曹操主力所在的方向,下令全军休整一日,然后与麹义合兵,继续向前推进。狼山的陷落,意味着曹操的侧翼屏障已被彻底清除,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
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厅堂内映照得一片昏红,光影斜长,仿佛涂抹上了一层浓稠的血色。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尘土的微末,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话说曹操正与荀彧、郭嘉俯身于一张巨大的牛皮舆图之上。荀彧眉头紧锁,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点在泗水渡口的位置,声音低沉:“主公,曼成处已三日未有军报传来,嘉心中甚是不安……”
郭嘉裹了裹身上的薄裘,苍白的脸上因轻微的咳嗽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他手中的羽扇停在狼山隘口上空,轻声道:“麹义虽退,其势未衰,恐有诡计。子廉性子刚烈,嘉只忧其……”
话音未落,便被堂外一阵极其突兀的喧嚣打断。
那不仅仅是脚步声,是甲叶剧烈碰撞、泥泞战靴拖沓、身体沉重跌倒、以及卫兵惊怒交加的呵斥声混杂成的噪音,由远及近,勐地撕裂了厅堂的宁静。门帘被“刺啦”一声勐地撞开,一个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堂内三人俱惊。曹操手中那支朱笔,“啪”地掉在舆图上,正好污了“北海”二字,溅开的墨点如同不祥的血滴。荀彧霍然抬头,一贯从容的脸上写满惊愕。郭嘉羽扇顿住,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地上那人。
只见那人浑身浴血,原本明亮的玄甲此刻布满刀箭凿痕,沾满泥泞血污,几处破裂处可见翻卷的皮肉。猩红的战袍被撕扯成布条,勉强挂在肩上。脸上更是可怖,烟灰、血渍、汗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遮蔽了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那双曾经虎虎生威、此刻却只剩下极度疲惫、恐惧和巨大羞愧的眸子,透过污浊,直直地望向曹操——正是镇守狼山的曹洪!
曹操的瞳孔勐地收缩,他几乎是从席上弹起,几步就跨到曹洪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俯下身,不敢相信地抓住曹洪的肩膀,那铁甲冰冷刺骨,且能感到其下身体的剧烈颤抖。
“子廉?”曹操的声音因惊骇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何以至此!狼山如何?子何在!” 他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抠进曹洪的肩甲。
这一问,如同击碎了曹洪最后强撑的堤防。他勐地挣脱曹操的手,以头抢地,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头时,虎目之中,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主公!末将……末将万死难赎其罪啊!”
他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骨的不甘:“简宇……简宇那奸贼亲至……文谦他……泗水渡口丢了,曼成生死不明……贼军断了我的粮道,麹义那家伙又杀回来了……我和子和……被围在狼山……水……水没了……”
他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将那段惨烈的经历碎片式地倾泻而出:孤立无援,水源断绝,军心溃散,烈火焚山,最后那绝望的突围……“子和……子和为了护我……马倒了……被贼兵团团围住……我听见他喊……可我……我不能回头啊!”
曹洪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双手死死抓着地面,指节攥得发白。他勐地昂起头,脸上血泪纵横,嘶声吼道:“末将丧师失地,折损大将,本应战死沙场!苟全性命回来,只为亲口告知主公前线军情!如今话已带到,末将甘受军法,请主公斩我首级,以正军纪!以告慰战死的弟兄!” 说完,他再次重重磕下头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
曹操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变得惨白,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怒火冲上,转为骇人的青紫。惊的是局势崩坏如此之速,怒的是爱将遭擒,精锐尽丧。尤其是曹纯被俘的消息,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他的心窝。他需要发泄这锥心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更需要在这危局面前,维持主帅不可动摇的威严!
“废物!蠢材!” 曹操骤然爆发,声如雷霆,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嗡鸣。他勐地一脚将身旁沉重的紫檀木案几踹翻!“轰隆”一声,案几上的文书、笔砚、兵符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我予你精兵良将,险要关隘,你竟给我一败涂地!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来人!” 他双目赤红,须发皆张,手指颤抖地指着伏地不起的曹洪,对闻声冲进来的持戟侍卫厉声咆哮,“将此败军之将拖出辕门,斩首!悬首示众!以正军法!”
侍卫如虎狼般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曹洪。曹洪闭目待死,脸上竟闪过一丝解脱。
“主公息怒!刀下留人!” 荀彧第一个扑出,几乎跪倒在曹操面前,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主公!曹将军虽败,然简宇势大,麹义狡诈,非全然子廉之过啊!且将军浴血突围,拼死回报,此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如今强敌压境,正当用人之际,先斩大将,军心必乱!望主公三思!” 他语气急促,额角渗出汗珠。
郭嘉也强撑着病体,快步上前,剧烈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主公……咳咳……文若所言极是。子廉带回军情,至关重要,使我等不至全然被动……咳咳……眼下局势危如累卵,岂可再损一员宿将?请主公念其往日功劳,许其戴罪立功!” 他说话间,羽扇点地,身形微晃。
堂内其余文武官员见状,也纷纷撩袍跪倒,黑压压一片,齐声为曹洪求情:“请主公法外开恩!让曹将军戴罪立功吧!”
曹操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带喘,凌厉的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属,又落在面如死灰、闭目待死的曹洪身上。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的权衡所取代。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大厅,只有曹洪粗重的喘息和郭嘉压抑的咳嗽声。
良久,曹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哼!若非众将苦苦求情,定斩不饶!”
他目光如刀,刮向曹洪:“曹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军法无情,败绩岂能不罚?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罚,绝不宽贷!”
侍卫领命,将曹洪拖出厅堂。曹洪闻言,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末将……谢主公不杀之恩!末将……定当戴罪立功,万死不辞!” 声音中混杂着哽咽与决绝。
堂外很快传来军棍着肉的沉闷“扑扑”声,以及曹洪咬紧牙关仍忍不住泄出的闷哼。曹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听着,每一记军棍都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直到行刑完毕,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都散了吧。”
众人悄然退下。曹操缓缓转身,独自走到窗边,残阳最后一缕光芒映在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他看着舆图上狼山和泗水的位置已被朱笔划上刺眼的红叉,眼神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凝重。曹洪的惨败,如同一记重锤,宣告着最危险的时刻,已经来临。
侍卫的脚步声和曹洪被拖远时压抑的呻吟终于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厅堂内死寂下来,那盏被曹操踹翻的紫檀木案几歪斜在地,散落的竹简、帛书、还有那支朱笔,狼藉地铺陈在金砖之上,如同战败后溃散的军阵。空气中,先前曹洪带来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尚未散尽,此刻又混入了翻倒的墨汁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曹操没有立刻转身。他依然背对着空荡荡的大厅,面朝那扇敞开的、通往昏暗庭院的菱花格窗。他的背嵴在昂贵的锦袍下显得异常挺直,甚至有些僵硬,但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宽阔的肩膀有着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攥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的清醒。
良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钟,他终于动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勐地转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而是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一点点地挪动脚步。当他完全转过身时,脸上那雷霆般的暴怒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岩石般的沉滞和平静。
但这种平静之下,是比咆哮更深沉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片狼藉,掠过那幅被朱笔和墨渍污损的舆图,最终,落在了默立一旁的荀彧和郭嘉身上。
两位他最倚重的智囊,此刻亦是形容憔悴。
荀彧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边散落了几缕乱发,玉冠也微微歪斜,他那双总是蕴含着睿智与沉稳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沉重与忧虑。
郭嘉更是不堪,本就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下几乎透明,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只有颧骨处因方才情绪激动和压抑的咳嗽而泛起的两团异样红晕,显示着他身体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微微佝偻着,倚靠着身旁的柱子,羽扇无力地垂在身侧。
曹操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文若……奉孝……” 这两个名字叫出口,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依赖。他停顿了,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逃避那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最终,他还是问了出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局势……已然崩坏至此。狼山险隘已失,文谦陷敌,子和被擒,子廉新败……简宇、麹义两路大军,转眼即至兵临城下。”
“你们……告诉我,”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二人,“如今,该如何是好?可还有……转圜之机?”
荀彧与郭嘉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苦涩。荀彧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迈得异常沉重,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他深深揖下,几乎呈九十度,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艰涩:“主公……臣等……无能,有负主公重托。”
他先请罪,然后才缓缓直起身,目光垂地,不敢直视曹操:“简宇此人,用兵狠辣诡谲,与麹义合流,其势已成。我军新遭重创,士气低迷,若……若此时贸然与之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再次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为今之计……唯有……集我剩余兵力,尽收于北海、东莱二城之内。依托城垣之固,深挖壕堑,广积粮秣,坚壁清野。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与之进行……旷日持久的守城之战。或许……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内部生变,或……或能有一线生机。”
他将“持久周旋”换成了更直白的“守城之战”,将“转机”换成了更渺茫的“一线生机”,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无奈。这是最保守、最被动,也是最后的选择。
曹操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缓缓转向郭嘉。郭嘉用手帕捂着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那抹红晕更盛,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他喘息稍定,抬起眼,眼中那惯有的、洞察先机的慧黠光芒此刻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无力:“文若兄所言……虽是……咳咳……虽是退而求其次之下策,然……确是眼下唯一可行之途。嘉……智穷力竭,亦……亦无良策可献。固守……或可拖延时日,但……但主动权已尽操于敌手。这‘生机’何时能至……嘉……实难窥测天机。”
连“先知”郭奉孝,此刻也直言“智穷力竭”,这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曹操感到刺骨的寒意。
“死守……北海、东莱……” 曹操低声重复着,像是品味着这六个字的滋味。没有咆哮,没有质问,但这平静的重复,却比任何暴怒都更显沉重。
他曹操,一生征战,何曾受过如此窝囊气?竟要被逼得如同缩头乌龟般,困守在这两座孤城之内,将生死存亡寄托于敌人的失误和渺茫的“天时”?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不甘和愤怒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的手指在袖中再次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但他看到荀彧低垂的眼睑下那无法掩饰的愧疚,看到郭嘉病弱的身体因剧烈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看到这两位世间顶尖的智者脸上那同样的绝望和无力……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责怪什么?所有的怒火,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极深、极长,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的叹息。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万念俱灰般的淡漠:“我……知道了。难为……你们了。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荀彧和郭嘉闻言,心中俱是勐地一酸。他们看着主公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那仿佛被千斤重担压垮的肩膀,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悲凉。他们齐齐躬身,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礼,然后步履蹒跚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大厅,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门扉。
“哐当”一声轻响,门被合拢。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曹操一个人,置身于这片狼藉和昏暗之中。残阳早已彻底沉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庭中巡夜兵士偶然经过时灯笼投下的、一晃而过的、微弱的光晕。
曹操没有动。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那里,背嵴不再挺直,微微向前佝偻着,仿佛支撑头颅都变成了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的无边黑暗,那黑暗如同实质,吞噬了远山、树影,也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
他的思绪,再也不受控制地、如同脱缰的野马,奔向了那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过往……
陈留起兵,孤身刺董……那是何等的胆气与决绝!酸枣会盟,虽势单力薄,却敢向权倾天下的董卓亮剑!入主兖州,收青州兵,势力初成。随后为父报仇,征讨徐州,杀得陶谦老儿胆寒!之后虽然失去兖州,但还是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稳固青州,拿下徐州!
他曹操,运筹帷幄,火烧乌巢,以少胜多,奠定北方霸业!那时节,麾下谋臣如雨,荀彧、郭嘉、程昱……哪一个不是经天纬地之才?猛将如云,夏侯惇、曹仁、夏侯渊、曹洪、曹纯……哪一个不是万人敌?
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睥睨天下!
可如今呢?渡口处,李典生死不明;狼山上,曹纯身陷囹圄;这北海城中,曹洪刚刚死里逃生,被革职杖责;而更多的将士,已化作他乡枯骨!曾经的版图,如今只剩下这濒海的北海、东莱两座孤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两叶扁舟。简宇、麹义……这些昔日的对手,如今已大军压境,兵锋直指咽喉!
这场仗,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打得如此艰难?步步败退,损兵折将,如今竟被逼到了这悬崖绝壁之缘!想赢?曹操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拿什么赢?士气低迷,将心惶惶,粮草能支撑几时?城外是如狼似虎、士气正盛的数十万敌军!赢?他勐地闭上眼,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难于上青天!这几乎是一个看不到任何胜算的死局!
那么……败呢?这个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想的字眼,此刻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如果北海城破,东莱失守……他曹孟德的霸业,他毕生的追求,将彻底化为泡影。
届时,他该何去何从?是像项羽一样,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于这城楼之上,留下一段悲壮的传说?还是像丧家之犬般,带着寥寥残兵,乘船逃往那茫茫东海,去到一个未知的岛屿,了此残生?是轰轰烈烈地死,还是屈辱不堪地活?
未来,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迷雾之后的道路,哪怕只是一条荆棘小径,但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未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剩下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下坠。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与身下的席位、与这厅堂的昏暗、与窗外的无边夜色,都融为了一体。只有偶尔,那紧抿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泄露着这位乱世枭雄内心那正在崩塌的山河与无声的哀鸣。长夜,才刚刚开始。正是:
霸业东流恨未阑,孤灯照影夜如磐。
欲知曹操如何决战乾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