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残月如钩,高悬于下邳城头的夜空。城下火光摇曳,将这片刚经历血战的土地照得明灭不定。
正当三人横刀欲自刎的刹那,一骑白马自夜色中疾驰而来,马鞍上的银铃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住手!”
夏侯轻衣勒住白马,一袭白衣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暗夜中的明月。她飞身下马,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夏侯渊肩头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箭矢——这场景,与她当年在阴山所做噩梦中的画面,何其相似!
曹仁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她,手中佩刀不自觉地垂下三分。“轻衣...你怎会在此?”他的声音里带着死里逃生的悸动,“莫非是简宇......”
夏侯轻衣微微颔首,取出鎏金令牌时,指尖因后怕而微颤。但她很快稳住心神,目光扫过三位将领,缓缓道:“轻衣奉丞相将令,特请三位将军移步一叙。”
说罢,她上前几步,裙裾拂过沾染着暗红血迹的焦土,在夏侯渊身前轻轻蹲下。她伸出纤柔却稳定的手指,极为小心地触碰夏侯渊肩上那支狰狞箭簇周围已然破碎的甲胄和与血肉黏连的里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到伤者。
检查夏侯渊的伤势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个噩梦太清晰了——父亲在夜色中策马狂奔,却终究逃不过追兵的快刀。此刻亲眼见到这道箭伤,她的心仿佛被紧紧揪住。
“爹爹,”她抬起眼,望向夏侯渊因失血而苍白的脸,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恳求,“这伤甚重,需立刻妥善处理,拖延不得半分。军中良医已在大营等候,还请随轻衣前往,一切待伤势稳定后再议不迟。”
一旁的乐进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此刻忍不住更紧地握住了刀柄,沉声问道,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夏侯轻衣:“夏侯姑娘此言,是要我等弃械投降否?”他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者的沉稳与怀疑。
夏侯轻衣抬起头,坦然迎上乐进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如水,不见丝毫闪烁与心虚。“乐将军误会了,”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非是投降,乃是诚心相请,暂歇干戈。师兄素来敬重三位将军豪杰,平日常与轻衣言道,夏侯将军的骑射堪称神技,百步穿杨;曹将军的守城之法尤胜古人,固若金汤;乐将军的陷阵之勇更是冠绝三军,每战先登。”
“如此将才,国之栋梁,”她微微侧身,让三人的视线能够越过她,清楚地看到远处那支严阵以待、旌旗招展却并无丝毫进攻意图的简宇军阵,“天下正值多事之秋,三位将军一身本领,抱负未展,何必因一时之困,在此绝境,便轻掷千金之躯?”
当她说完这番话,转身准备在前引路时,那宽大的衣袖似乎无意地、极快地拂过自己的眼角。这个细微至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却恰好被一直凝视着她的夏侯渊捕捉到了。
刹那间,这位身经百战、看惯生死的将军心中猛地一震,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忽然间全然明白了——这个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义女,此刻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冰冷的军令与炽热的亲情之间,小心翼翼地周旋,艰难地为他们争取着一线生机。
山风掠过荒原,吹起她几缕未束好的青丝,那执意挡在父叔身前的白色身影,在血色残阳与苍茫暮色的映衬下,虽显单薄,却透着一股源自内心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夜色如墨,下邳城外的战火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当夏侯轻衣手持那枚在火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鎏金令牌,清晰地亮出“简”字时,战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
原本杀气腾腾的合围之势,瞬间凝滞。
吕布那双原本充满桀骜与杀气的眼眸,在触及令牌的刹那,锐气顷刻收敛。他手中的方天画戟缓缓垂下,戟尖不再是威胁的姿态,而是沉重地顿在地上。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令牌,又看向白衣胜雪的夏侯轻衣,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源于对令牌背后那个人的敬畏所带来的克制。他微微侧过头,不发一言,却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张辽的反应更为直接。他看清令牌后,毫不犹豫地收起召虎风雷刃,随即抬手,向身后的部队做了一个明确的后撤手势。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对命令的绝对遵从。他甚至对着夏侯轻衣的方向,在马上微微欠身,以示对持令者的礼节。
远处的黄忠缓缓将弓弦放松,把箭矢插回箭囊。他抚着花白的胡须,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了然与尊重。
性如烈火的马超,原本挺枪欲前,此刻也硬生生止住脚步。他身旁的庞德低声道:“孟起,是丞相的令牌。”马超闻言,脸上虽仍有不甘,却还是将银枪重重顿地,扭过头去,不再阻拦。他对兄长的敬服,压过了他求战的冲动。
这一切的发生,寂静而迅速。没有质疑,没有冲突,只因为一面令牌,只因为令牌所代表的那个人。原本铁桶般的包围圈,在一种共同的默契下,悄然让开了一条通道。
夏侯轻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师兄的威望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她稳了稳心神,转向曹仁等人,轻声道:“三位将军,请。”
曹仁、夏侯渊和乐进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同样震撼于简宇之名竟有如此威力。他们不再多言,跟随在手执羊皮灯、白衣如雪的夏侯轻衣身后,在吕布等人敬重且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安然穿过了这片原本应是绝地的战场,朝着远处简宇大营的灯火方向行去。
夜风吹拂,火光摇曳,映照着这无声却充满张力的一幕。
夏侯轻衣执着一盏羊皮灯走在最前,昏黄的灯光在她白色的衣袂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每走几步,她便不自觉地侧首回望,目光总是最先落在夏侯渊的肩头,仿佛要确认那道箭伤没有恶化,父亲依然安好。
“轻衣。”曹仁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简宇......他当真只是请我们一叙?”他的步伐因伤势而略显蹒跚,但目光依旧锐利,扫视着两侧肃立的简宇军士。那些士兵手持长戟,在夜色中如雕塑般伫立,虽无进攻之意,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夏侯轻衣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曹仁。灯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清丽,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子孝叔父放心,”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师兄一向言出必践。”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间又飘向夏侯渊,见他眉头微蹙,立即上前一步,问道:“爹爹可是伤口疼痛?要不要稍作歇息?”
夏侯渊摇了摇头,夜色掩盖了他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声音里的虚弱:“无妨。倒是你......”
他顿了顿,看着义女被夜露打湿的鬓发,不由问道:“这般深夜,你一个人来的?”
“我带了一队师兄交给我的亲兵,都在前面候着。”夏侯轻衣答道,但握着灯柄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她想起独自穿越战场时的忐忑,那些横陈的尸首、散落的兵刃,都让她心惊。
但此刻在父亲面前,她只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爹爹知道的,我剑法已得师父真传,等闲人近不得身。”
乐进始终沉默地跟在最后,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四周的地形,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当他注意到路旁林中隐约有弓箭手的反光时,突然开口:“夏侯姑娘,这些埋伏......”
“那些都是护卫。”夏侯轻衣立即接话,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像是生怕引起误会,“今夜战事刚歇,难免有溃兵流窜。师兄特意安排人手沿途护卫,绝无他意。”她说着,不自觉地向夏侯渊靠近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曹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长叹一声:“轻衣,你不必如此紧张。”
他放缓语气,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教导她读书识字的时光:“我们既然随你来了,便是信你。”
夏侯轻衣闻言,眼眶微微发红。她急忙低头掩饰,假装整理被荆棘勾住的衣角。就在这时,夏侯渊突然一个踉跄,幸得她眼疾手快扶住。触手之处,战甲冰冷,但更冷的是他手上的温度。
“点个火堆。”她立即对随从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取我的斗篷来。”
当她在火堆旁为夏侯渊重新包扎伤口时,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火光映照下,可以看见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以及偶尔咬住下唇的小动作。每一个细小的呻吟都会让她动作一滞,每一个皱眉都会让她眼神慌乱。
“轻衣。”夏侯渊突然伸手,轻轻按在她忙碌的手上,“为父……还没那么脆弱。”
这一按,让她终于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眼中强撑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流露出深藏其后的担忧与后怕。
“那个梦......”她脱口而出,又急忙住口,转而道:“我是说,看到爹爹受伤,我......”
夏侯渊了然地点头,粗糙的手掌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夏侯轻衣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几分。
夜色渐深,下邳城的轮廓在身后越来越远。夏侯轻衣重新执灯前行,这一次,她的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偶尔有夜鸟惊飞,她还是会下意识地护在夏侯渊身前,但眼中的忧色已渐渐被坚定的光芒取代。
月光破开云层,洒在她白色的身影上。那一刻,曹仁忽然觉得,这个他们一直当作小女孩看待的轻衣,真的已经长大了。
夏侯轻衣仍然执灯走在最前,羊皮灯昏黄的光晕在坑洼不平的战场上摇曳,为她白色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咳咳......”夏侯渊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夏侯轻衣立即停下脚步,转身扶住义父的右臂,眼中满是忧色。“爹爹,可是伤口疼得厉害?”
她伸手想探向那被简单包扎的伤处,却又怕碰疼了他,手悬在半空,终是轻轻落下,只虚扶着道:“再坚持片刻,就快到了。”
“无妨。”夏侯渊摆手,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安抚之意。他借着灯光细细打量义女,见她额发被夜露打湿,几缕碎发贴在颊边,忍不住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想如她幼时般替她拂开,却牵动了左肩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爹爹从,您别动!”夏侯轻衣急忙制止,自己抬手将散发别至耳后。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夏侯渊恍惚间又看到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
曹仁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开口:“轻衣,你离山多久了?”他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却比方才在绝境中温和了许多。
夏侯轻衣微微一怔,答道:“好几年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自下山以来,一直在师兄军中。”
曹仁点头,目光扫过沿途肃立的简宇军士。那些士兵军容整肃,即便在夜色中也站得笔直,见到他们经过时,虽目不斜视,却会微微颔首致意。“简宇治军……果然严明。”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一直沉默的乐进忽然指着远处隐约的灯火:”那就是大营?“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连绵的营寨轮廓在夜色中显现,辕门处的火炬如同暗夜中的明星。
“是了。”夏侯轻衣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我们到了。”
越是接近大营,她的步伐越是轻快,却不曾察觉自己始终微微侧身,将夏侯渊护在远离巡逻队的一侧。这个小动作被三位久经沙场的将领看在眼里,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到达辕门前,守卫的士兵见到夏侯轻衣,齐齐行礼:“夏侯姑娘。”目光扫过她身后的三人时,虽有一瞬的诧异,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节。
“这三位是丞相的贵客。”夏侯轻衣对守卫队长吩咐道,“速去通报,再请军医到中军帐等候。”
“已经备好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营内传来。众人望去,只见简宇一身青衫,负手立于灯火通明处,不知已等候多久。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夏侯轻衣身上,仔细打量一番,见她无恙,这才转向曹仁三人,拱手一礼:“三位将军,辛苦了。还请进来一叙。”
中军帐内,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晃动。曹仁、夏侯渊、乐进三人虽经军医包扎,换上了干净的布衣,但发髻散乱,甲胄尽去后更显狼狈,唯有眼神依旧锐利,带着败军之将不容轻侮的倔强。
夏侯渊因肩伤失血,脸色苍白,却第一个梗着脖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道:“简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夏侯妙才屈膝投降,却是白日做梦!”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牵动了伤口,额角渗出冷汗,但眼神中的火焰未曾熄灭半分。
曹仁虽未言语,却将脊梁挺得笔直,下颌紧绷,沉默地表达着抗拒。乐进则狠狠盯着简宇,仿佛一头被困的野兽,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休想折辱我等!”
“狂妄!”典韦勃然大怒,声如雷霆,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晃。他猛地上前一步,铁塔般的身躯几乎要撞上站在最前的夏侯渊,蒲扇般的大手已然抬起,眼看就要拍下。许褚几乎同时动作,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杀气瞬间锁定了三人。
侍立在简宇身侧稍后位置的夏侯轻衣,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俏脸煞白,下意识地伸手想要阻拦,却又不敢僭越,只能急切地望向简宇,眼中充满了哀恳与恐慌,纤指紧紧绞住了衣角。
“够了。”
简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并未回头,只是抬起右手,轻轻向后摆了摆。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奇异的魔力,典韦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许褚出鞘半寸的刀也缓缓推回。两人虽仍怒目而视,却依令强压下怒火,重重哼了一声,退回原位,只是那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帐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和几人粗重呼吸的声音。简宇这才缓缓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曹仁、夏侯渊和乐进。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反而嘴角微扬,牵起一抹近似无奈的浅笑:“三位将军,皆是沙场宿将,见识过人,何以如此沉不住气?”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闲聊般的随意,边说边走向主位,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顺手提起案几上温着的陶壶,步履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将他们面前空了的杯盏逐一斟满温水。水流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简宇今日请三位前来,”他放下陶壶,目光在三人惊疑不定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在夏侯轻衣身上,语气变得温和,“并非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炫耀武功,更非欲行劝降之举,折辱豪杰。”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诚““只是,作为轻衣的师兄,知晓她视曹将军、夏侯将军如至亲长辈,又敬重乐将军。见她方才在阵前那般惊惶无助,简宇心中不忍。故而,只想借此机会,以轻衣师兄的身份,与三位好好说几句话,聊表寸心,也安轻衣之忧。”
这番话大大出乎曹仁三人的意料。夏侯渊紧锁的眉头未曾舒展,但眼中的敌意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审视与不解。曹仁微微侧目,与乐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帐内那股你死我活的肃杀之气,悄然淡去了些许,但长期的敌对和此刻的处境,让他们的警惕之心丝毫未放松。
简宇似乎浑然不觉他们的疑虑,从容走回主位坐下,双手拢在袖中,继续用拉家常般的语气说道:“轻衣这丫头,性子是执拗了些,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但她心地纯善,至情至性。此番她得知三位陷于危难,不顾自身安危,强要出头,甚至不惜违逆某军令也要前来……”
他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与无奈”“这份赤子之心,想必三位将军比简宇体会更深。”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夏侯渊肩头厚厚的绷带,语气转为诚挚的关切:“夏侯将军伤势颇重,万不可再动气。我已命人备下城中最为清静舒适的院落,一应药物、医官皆已齐备,务必要让将军好生将养,早日康复。”
曹仁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将军……究竟意欲何为?”他不再直呼其名,语气虽仍保持距离,但已不再是纯粹的敌对。
简宇正视曹仁,神色坦然:“曹将军快人快语。既然如此,简某便直言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当今乱世,豪杰并起,各为其主,本是常事。沙场交锋,生死各安天命。然,简宇素来敬重忠义之士,更不忍见轻衣这般小辈,目睹至亲喋血沙场,痛彻心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如今战事正酣,刀剑无眼。若今日放三位归去,来日阵前相见,难免又要拼个你死我活。届时,无论孰胜孰败,轻衣该当如何自处?三位将军,又岂愿与她刀兵相向?”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番话在帐中回荡,观察着三人细微的神色变化,才缓缓说出他的提议:“故此,简宇有一‘两全’之议,绝非劝降。我可安排三位暂离这血腥战场,于下邳城内寻一安全舒适之所,以客礼相待,绝无监视囚禁之意。只需三位在此番我与曹公之争尘埃落定前,承诺不参与军事行动。待大局底定,无论徐州归于何人,简宇必亲备车马仪仗,光明正大,礼送三位安然返回曹公处。如此,既可全三位忠义之节,不负曹公;亦可免他日沙场重逢,骨肉相残之痛;更能安轻衣之心,使她不必终日悬心。不知三位将军,以为此议如何?”
这番话语,条分缕析,情理兼备,完全出乎了曹仁、夏侯渊和乐进的预料。帐内陷入了一片长时间的沉默。乐进瞪大了眼睛,似乎难以相信;夏侯渊目光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曹仁则垂眸看着面前那杯温水,指节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
烛火摇曳,映得他们脸上明暗不定。这条件,对于身陷绝境的他们来说,几乎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结局,既保全了性命和尊严,也未曾背弃主公。
最终,曹仁抬起头,与夏侯渊、乐进交换了一个确认的眼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简将军……若果真信守承诺,我等……应允便是。”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简宇脸上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曹仁下意识地接道,这是武者间的承诺。
简宇当即击掌,唤入侍从,详细吩咐安置事宜,从住所、饮食、医药到日常用度,无不周到细致,俨然对待真正的重要宾客。夏侯轻衣在一旁看着,紧悬的心终于落下,眼中泪光闪烁,望向简宇的目光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待曹仁三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离开大帐,厚重的帐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帐内顿时只剩下简宇、典韦、许褚和夏侯轻衣,以及那跳动的烛火。
待曹仁三人在侍从的引领下离开大帐,厚重的帐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光影与声响。帐内顿时只剩下简宇、典韦、许褚和夏侯轻衣,以及那兀自噼啪作响的牛油巨烛。
夏侯轻衣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她快步上前,对着简宇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哽咽的感激:“多谢师兄!多谢师兄成全!”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师兄仁厚处理的敬佩。
简宇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他虚扶了一下夏侯轻衣,语气慈和如同长兄:“轻衣不必多礼。让你受惊了。如此安排,你可还安心?”
“安心!轻衣感激不尽!”夏侯轻衣连忙点头。
这时,性如烈火的典韦终究是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抱拳道:“主公!末将愚钝!这三人都曹操死忠,今日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心腹大患!何不……”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一旁的许褚虽未开口,但那紧抿的嘴唇和灼灼目光也表达了同样的疑虑。
夏侯轻衣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简宇。
简宇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轻轻抬手,止住了典韦后面可能更激烈的话语。他目光扫过两位爱将,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典韦,许褚,你二人勇猛冠三军,是我肱骨。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只恃勇力。曹仁、夏侯渊、乐进,皆乃世之虎将,更是忠义之士。杀之,不过逞一时之快,却寒了天下英雄之心,亦非轻衣所愿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夏侯轻衣,眼神温和,仿佛在安抚她刚刚升起的担忧,继续说道:“今日我以诚待之,以礼相待,天下人皆会看到我简宇的胸襟。他日若真有沙场再见之时,我军在道义上已先胜一筹。况且,”他语气微转,带着一种深谋远虑的沉稳,“如今战局未定,强留三位将军,除了激怒曹操,令其部下同仇敌忾,于我又有何益?不若以此举,彰显仁义,亦可暂时削弱曹操臂膀,一举多得。”
这番话入情入理,既安抚了部下,也解释了缘由,更在夏侯轻衣听来,是师兄顾全大局且体恤她心意的明证。她眼中的感激之情更甚。
典韦、许褚闻言,虽然脸上仍有不甘,但似乎也被这番道理说服,互相看了一眼,不再多言,只是抱拳道:“主公英明,末将明白了。”
“好了,此事已定,不必再议。”简宇挥了挥手,语气轻松下来,“轻衣,你也劳累受惊了,快去歇息吧。典韦,许褚,加强巡营,谨防曹军夜袭。”
“是!”三人齐声应道。夏侯轻衣再次施礼,这才心怀感激地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帐内只剩下简宇。简宇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渐渐淡去,但并未露出任何算计的冷笑。他只是缓缓坐回案前,重新提起朱笔,摊开了桌上的地图和文书,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专注,仿佛刚才那场关乎三位名将命运和一场情感危机的会谈,不过是日常事务中的寻常一件。
他转身走向地图,指尖重重地点在下邳城南方的广袤区域。
“传令张辽、赵云,”他的声音冷峻如铁,“以精骑为先锋,直取淮阴,截断南北通路。”
“着吕布、黄忠领步卒三万,沿泗水南下,扫清下相、取虑诸城。”
“命马超、庞德所部为侧翼,经僮国、徐县,向东南穿插,震慑九江方向,防敌南窜。”
一道道军令如流星般传出。早已秣马厉兵的简宇军团闻令而动,如同开闸的洪流,向南席卷而去。
淮阴城下,张辽的骑兵如疾风骤雨般突至。守军尚未反应过来,黑色的骑阵已如利刃切入。张辽一马当先,长刀挥洒间,城门守军顷刻溃散。这座扼守南北的要塞,一日之内便改旗易帜。
下相、取虑等城的抵抗更是微弱。吕布、黄忠的大军沿泗水推进,兵锋所向,沿途城邑或开城请降,或稍作抵抗便被碾碎。简宇的仁德之名与赫赫兵威早已传遍徐州,许多县令自知无法抗衡,为保全城中百姓,纷纷选择了归附。
侧翼的马超、庞德进展同样迅速,兵不血刃便接收了数座空城,其兵锋直指淮水,彻底隔绝了徐州南部与外界联系的可能。
月余之间,下邳以南的徐州大地尽数平定。
徐州城内,春寒料峭,庭院中的老柳树却已顽强地抽出鹅黄的嫩芽。书房内,炭火盆驱散着最后一丝寒意,简宇正伏案批阅着平定徐州后堆积如山的文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玄色的锦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清晰。
案头那盏青瓷茶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时而提笔在竹简上落下朱批,时而凝神沉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眉宇间虽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执掌权柄后沉淀下来的沉静与威仪。
就在这静谧之时,书房外的回廊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伴随着皮质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和甲叶摩擦的铿锵之音,打破了这片宁静。侍立在门外的许褚如同铁塔般的身躯骤然绷紧,低沉的喝问如同闷雷:“止步!来者何人?”
“末将乃麹义将军帐下斥候队率,有青州八百里加急军报呈送主公!”一个带着明显风尘仆仆和沙哑疲惫,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气息因急促奔跑而略显不稳。
简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饱蘸的朱砂在竹简上晕开一个豆大的红点,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血梅。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将毛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用一方素绢擦了擦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这才沉声道:“进来。”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一名身披沾染着干涸泥点和暗红血渍皮甲的军士快步走入,带着一股战场特有的尘土与血腥混杂的气息。
他单膝跪地,甲叶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插着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染血雉羽的牛皮信筒。那军士脸色黝黑,嘴唇因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但一双深陷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
侍立一旁的文士孙乾无声上前,双手接过信筒,仔细查验封口的火漆印记——那是一个清晰的“麹”字虎头纹,完好无损。他这才用小刀谨慎地剔开火漆,取出内里一卷略显厚重的绢帛,恭敬地置于简宇案前。
简宇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展开绢帛。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掠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起初神色是惯常的审阅式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普通的日常汇报。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他挺直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捏着绢帛边缘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当看到某处关键时,他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呼,眉头倏然挑起,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光。
紧接着,他紧抿的唇角开始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波纹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一声酣畅淋漓、中气十足的大笑:“好!好一个麹义!真乃吾之肱骨!张绣勇烈,高顺陷阵,徐荣善战,皆虎狼之臣也!此青州大捷,振我军威,功在千秋!”
他“霍”地长身而起,手中的绢帛因激动而微微震颤。恰逢一缕明亮的春光透过窗棂,正好映在他神采飞扬的脸上,平日深邃难测的眼眸此刻清澈见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慑人的锐利。
他大步绕过堆满文书的书案,来到悬挂于东壁的巨幅羊皮地图前,目光如炬,死死锁定青州区域。手指沿着战报上描述的进军路线——从济南国到齐郡,再到乐安郡——快速划过,最终食指重重地点在濒临渤海的北海国、东莱郡一带,指甲几乎要嵌进地图里。
“曹安民授首,李典溃败,连曹洪这等宿将也难撄其锋……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调一声高过一声,猛地转身,环视屋内因这突如其来的捷报而屏息的文武属官,扬了扬手中的战报,声音洪亮地宣告,“诸君!麹义将军已为我等扫清青州大半障碍!曹操如今损兵折将,龟缩于东海一隅,已是釜底游鱼,瓮中之鳖!”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似是要将满腔的兴奋压下,但那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炽烈。他快步回到案前,取出一支令箭,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果决,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蕴含的雷霆万钧之力:“传我军令:三军休整三日,犒赏将士,备齐粮草军械。三日之后,辰时点兵,兵发青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门外透进的春光中,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去,当与麹义会师于北海之滨,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荡平曹氏,底定青徐!”
“谨遵主公之命!荡平曹氏,底定青徐!”堂下众人心潮澎湃,齐声应和,声浪几乎要掀开屋顶。
北海国曹操府邸内,烛火摇曳,将曹操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刚刚听完前线溃败的详细军报,曹安民阵亡的噩耗如同毒刺扎在心口,李典、曹洪败退的消息更让局势雪上加霜。他强撑着坐在主位,手指死死按着太阳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
就在这时,谋士郭嘉步履沉重地走入厅内,手中捧着一卷绢帛,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凝。他趋前几步,低声禀报:“主公,冀州方面……有回信了。”
曹操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冀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抢过郭嘉手中的绢帛,急切地展开。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的字迹,那是由袁绍麾下重要谋士辛评代笔、措辞看似客气周全的回信——
“袁本初致曹孟德书
孟德足下:
音问久疏,企仰殊深。近闻青州兵衅频仍,足下临危受命,备尝艰辛,绍每念及,寝馈难安。本欲亲提貔貅,星夜驰援,与公共戮凶逆。然天不遂人愿,幼子买忽染沉疴,气息惙然,为人父者,肠焦心灼,实难驱驰军旅。况北疆公孙跋扈,屡犯我境,幽冀之众,日夜擐甲,未敢少懈。
今遣辛仲治奉书,略陈歉仄。冀青唇齿,休戚同之,愿足下暂敛锋芒,固守剧县,以待天时。俟北鄙稍靖,犬子少瘥,必当亲率冀并锐旅,南下图贼,与公共襄义举。时艰事危,伏惟珍摄。
绍再拜顿首”
“噗——”曹操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强行咽下,但胸口剧烈的起伏却无法平息。他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变白,捏着绢帛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忧心如焚?五内俱焚?哈哈哈哈!”曹操猛地将绢帛狠狠摔在案上,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愤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袁本初!好一个袁本初!不想来便直说!竟找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小儿生病?对付公孙瓒?哈哈哈!”
他霍地站起身,因激动而有些踉跄,手指颤抖地指着北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当初我失兖州,落魄如丧家之犬,他让我去投奔他,意在吞并!我曹操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这才来到这青州苦苦支撑!这些年,他在冀州是如何对我的?处处压制,断我粮械,唯恐我坐大!先前我好不容易拿下徐州,稍有起色,他便立刻在边境制造事端!如今……如今我遭此大难,他竟……竟如此公报私仇,隔岸观火!”
曹操猛地咳嗽起来,侍从连忙上前欲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喘着粗气,双眼布满血丝,盯着那卷被摔皱的绢帛,如同盯着袁绍虚伪的嘴脸,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蠢材!十足的蠢材!他难道算不清这笔账吗?若我曹操今日败亡,简宇尽得青、徐、兖、豫、司隶、雍、凉、并八州之地,携雷霆万钧之势北向!他袁本初仅凭一冀州,还要分心对付公孙瓒,如何抵挡?如何抵挡?他这是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他颓然坐回榻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愤怒在胸中翻涌。烛光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那是一种被盟友背叛、被现实逼入绝境的枭雄的悲哀。
厅内死一般寂静,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曹操粗重而不甘的喘息声。这第一个坏消息,如同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冰冷。而他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开始。
曹操府邸夜风骤急,案头那盏青铜鹤形灯的烛火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冷风吹得左摇右晃,明灭不定,将曹操埋首审阅粮草册的微微佝偻的身影,扭曲地投在身后悬挂的那张巨大的青州地图上。那晃动的、变形的影子,在标注着城池山川的地图上徒劳地移动,宛如一头被无形牢笼所困的猛兽,焦躁却找不到出口。地图上,代表麹义军的赤色标记已如疫病般不可遏制地蔓延至济南国边境,触目惊心;而数支代表简宇军先锋部队的黑色小旗,则像毒刺般深深扎在淄水沿岸,昭示着步步紧逼的危机。
“主公!徐州急报!”
牛皮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深秋寒夜的凛冽。郭嘉步履仓促甚至带着些许踉跄地闯入,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纸,不见半分平日的从容镇定。他双手紧捧着一卷边缘已被暗红污渍浸透、甚至有些黏连的竹简,那捧着竹简的指尖,因过度用力或因惊惧,正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曹操闻声猛地从案牍中抬起头,动作之大之急,使得案头那支搁在笔山上的狼毫毛笔“啪嗒”一声滚落,笔尖饱蘸的浓墨正正溅在皮质地图的“剧县”二字之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而不规则的墨迹,宛如一滴骤然滴落的黑血。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接过竹简,指尖在触碰竹片的瞬间,便沾染上一片黏腻而冰凉的暗红——那颜色深沉得化不开,分不清是干涸的血迹,还是战场混杂着血水的泥浆。
“小沛……”曹操刚开口,声音便陡然卡在喉咙深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他急速而略显慌乱地展开竹简,昏黄的烛光下,“夏侯惇左目中矢”那寥寥数字,像烧红的烙铁般,带着灼人的热度,狠狠烙在他的视网膜上。竹简后半部分的字迹愈发潦草、混乱,笔画扭曲,最后几行更是模糊难辨,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痛苦与仓促间,已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郭嘉垂首,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烛火燃烧时持续的细微“噼啪”声所掩盖:“夏侯将军率军反攻小沛,不料……不料中了简宇军的埋伏。混战之中,局势崩坏,守将曹性趁乱施放冷箭,那支箭……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正中夏侯将军左目。”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曹操捻着竹简的右手猛地攥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如骨。单薄的竹片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脆响,几近断裂。他死死盯着那几个宣告噩耗的字,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竹简连同上面承载的残酷消息一同烧穿、化为灰烬。
“曹性……”他从紧咬的齿缝间,极为缓慢地挤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嘶哑,每个音节都裹挟着几乎无法抑制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唯有那案头烛芯,不时爆出一两声细微却清晰的“噼啪”脆响,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无声却恶毒的嘲笑。
曹操倏然转身,背对郭嘉,面朝那张巨大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地图而立。他的肩膀线条绷紧如铁,僵硬得可怕,仿佛承担着千钧重压。跳动的烛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沟壑。他那只映着光亮的右眼,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布满骇人血丝,红得欲滴;而另一只完全隐于黑暗中的左眼,则显得格外深邃、阴沉,如同无底的寒潭。
“元让……现在……何处?”良久,曹操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耗费莫大气力,压抑着胸腔下惊涛骇浪般的翻涌。
“……已确认,被俘了。”郭嘉的回答沉重如山,每个字都砸在地上,“程昱大人当时……亦在徐州军中……未能……突围。”话语中的艰难,透露出局势的绝望。
曹操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带起一阵疾风,使得案头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两簇明灭不定、疯狂跳跃的火光。那目光锐利如刀,似要斩碎眼前一切虚妄与障碍,却在与郭嘉那双充满担忧与悲悯的目光触碰的瞬间,难以察觉地涣散、动摇了一刹。他不再言语,大步流星走向帐门,猛地一把掀开厚重的牛皮帘子。夜风立刻如同脱缰的野马,裹挟着远方战马凄厉得不像活物的嘶鸣,呼啸着灌入帐内,吹得他玄色大氅猎猎作响,疯狂舞动。
“他……”曹操面向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几乎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还看得见吗?”这微不可闻、近乎破碎的问话,却像一根尖针,刺破了夜的帷幕,让帐外值守的巡夜士兵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忍不住侧目望向主帅那在风中僵直、显得异常孤独的背影。
郭嘉沉默地低下头,紧抿着唇,无法给出任何答案。他只看见,主公那挺拔惯了的背影在凛冽的夜风中僵直如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那玄色大氅被风疯狂扯动,扑打作响,宛如一面在惨败战场上独自飘扬的、绝望而又不屈的旗帜。
曹府内,曹操独自一人坐在案后,面前一碗黍粥早已凉透,表面凝了一层淡黄色的脂皮。他手中的银箸无意识地在粥中缓缓搅动,目光却并未落在碗中,而是穿透氤氲的空气,死死钉在悬挂于对面壁上的那幅巨大的青徐地图。
他的视线,正落在“下邳”二字之上。连日来,夏侯惇与程昱因陈登倒戈而兵败被俘的噩耗,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噬咬着他的理智。几夜未曾安眠,使得他眼窝深陷,颧骨下的阴影在透过帐帘缝隙的稀薄晨光中,显得格外分明。
“主公。”一个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滞重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打破了这死寂。是荀彧。
曹操略显迟缓地抬起头,仿佛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拉回现实。他抬起眼皮的动作,牵扯着眼角深刻的皱纹。手中的银箸在碗沿碰出一下清脆的微响。他看见荀彧悄无声息地走近,手中捧着一卷素白色的帛书——那不是寻常军报所用的加急赤函,这种不寻常的形制,让曹操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讲。”曹操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在这过分安静的帐内显得异常清晰。
荀彧在案前站定,微微垂首,动作舒缓却凝重地展开帛书。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帛书上的字迹,再抬起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前日,下邳城……陷落了。”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以清晰的语调继续禀报:“曹仁、夏侯渊、乐进三位将军,在城破后率精锐亲卫试图从西门突围……然简宇似早有预料,于必经之路设下重兵埋伏。三位将军力战不退,终因寡不敌众……尽数被俘。”
“啪嗒。”那双银箸从曹操骤然松开的手指间滑落,一根跌在案上,一根滚落在地,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几滴凉粥随之溅出,污了地图上徐州附近的位置。曹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微仰,幸得他及时用手撑住案几边缘,才稳住那一瞬间的眩晕。
他的手背上,青筋因极度用力而根根凸起。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荀彧,那目光中混杂着难以置信与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仿佛要穿透荀彧,看清帛书上那每一个残酷的字迹。
荀彧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丧钟敲响:“据溃兵所言,简宇已全据徐州诸郡。其麾下刘备,正借自身‘刘皇叔’之名与陈登在当地之望,全力安抚士族百姓……徐州境内大规模抵抗已渐平息,局势……已基本为其掌控。”
“陈——登——”曹操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一点点挤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与夏侯惇被俘、程昱陷敌的惨败紧紧相连。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狂怒、棋差一着的挫败、以及痛失臂膀的尖锐痛楚,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猛地暴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双臂猛地向前一挥!
“轰隆——!”
整张沉重的楠木案几被他巨大的力量猛地掀翻!案上的所有物件——盛着凉粥的陶碗、放着腌菹的漆碟、笔山上悬挂的各式毛笔、研好墨的砚台、堆积如山的竹简奏章,连同那张标示着敌我态势的宝贵地图——尽数随着案几的倾覆,天女散花般摔在地上!
黍粥泼洒,墨汁飞溅,竹简散落,顷刻间,地面一片狼藉。那泼洒开的黍粥与浓黑的墨汁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肆意漫延,污浊不堪,恰似此刻徐州乃至中原崩坏糜烂的局势。
曹操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帐内格外刺耳。他死死盯着脚下那片狼藉,目光仿佛穿透了满地的污秽,看到了徐州沦陷的城池,看到了被缚的曹仁、夏侯渊、乐进,看到了简宇和刘备志得意满的脸,更看到了陈登那看似谦恭实则冰冷的背影。
荀彧静立一旁,如同泥塑木雕,默然无语。唯有他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同样翻涌的情绪。帐内,只剩下曹操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满地狼藉所散发出的、混合了食物馊味与墨臭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一切是如此突然,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是说着玩的。
曹营的中军大帐内,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草药、汗水和皮革气息的沉闷空气。曹操斜倚在铺着青州地图的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那上面密集的赤色标记代表着麹义军的步步紧逼。
连日的焦虑与挫败,已在他额间刻下深深的沟壑,昔日锐利的眼眸也布满了血丝,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衰老雄狮,虽余威犹在,却难掩疲惫。荀彧与曹洪分坐两侧,皆眉头紧锁,帐内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报——!”
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帐中的死寂,一名斥候几乎是滚爬着闯入,甲胄上沾满尘土与暗红的血渍,扑倒在地,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急报,声音因恐惧和疲惫而变了调:“主公!大、大事不好!徐州急报!简宇……简宇已留刘备守城,亲率数万精锐,昼夜兼程北上了!探马回报,其前锋已过琅琊,不日……不日即将与麹义贼军会师于剧县之外!”
“咣当——”
曹操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温热的茶水与碎瓷片四溅开来,泼洒在地图上,正好污了徐州的位置。他猛地从案后站起,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而剧烈一晃,不得不伸手撑住案角才勉强站稳。那张本就因疲惫而显得憔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那封急报,仿佛要透过帛布看清背后致命的杀机。
“你……你再说一遍?”曹操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
斥候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千真万确啊主公!简宇大军旌旗遮天,浩浩荡荡,分明是欲与麹义合兵,共击我军啊!”
曹操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他想起徐州失陷的惨状,想起夏侯惇、程昱被俘的屈辱,想起曹仁、夏侯渊、乐进身陷囹圄的无奈,而如今,最后一个可怕的敌人也倾巢而来……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滔天的愤怒,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头顶。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曹操喉中迸发,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身形踉跄。下一秒,在荀彧和曹洪惊骇的目光中,他“噗”地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凄艳的残梅,点点溅落在案上那张已是狼藉不堪的地图上,将那象征绝境的区域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红。
“天……天欲亡我乎?天欲亡我曹孟德乎!”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发出一声充满了不甘、愤懑与彻骨绝望的嘶吼,那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大帐中回荡。随即,他眼中的神采迅速涣散,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后倒去。
“主公!”
“快扶住主公!”
荀彧与曹洪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抢步上前,在曹操头颅即将撞地的瞬间堪堪将其扶住。帐内顿时乱作一团,亲兵、医官闻声涌入。
而那位曾叱咤中原的枭雄,此刻面如金纸,气息微弱,静静地倒在臣下的臂弯中,不省人事。唯有那幅被鲜血和茶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地图,无声地昭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正是:
长风万里乾云势,血浸沙场孟德哀。
欲知曹操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