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微雨对弈
自望湖楼诗会风波后，柳荫集关于“沧澜书场”的沈先生与那位“深藏不露的布衣老妪”的议论，又悄然在小范围内兴起。只是这次，谈论中多了一分敬畏与神秘。那老妪随口吟出的四句诗，被不少人私下抄录传阅，越品越觉意境高远，不似凡俗。连带沈沧澜（本体）也越发显得神秘莫测。登门拜访、旁敲侧击的人多了起来，但都被他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
湖畔旧屋，似乎也因此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纱之后，窥探的目光，在暗中变得更加频繁，却也更加谨慎。
转眼入了冬。江南的冬，湿冷入骨，细雨绵绵不绝，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细雨如丝，敲打着旧屋斑驳的瓦片，发出沙沙的声响。庭中的老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枝干嶙峋，在水汽中显得愈发萧索。
洛云归（本体）静坐于屋内窗边，闭目调息。窗外连绵的雨声，似乎让她冰封的心湖也泛起了一丝涟漪。她脑海中，依旧会不时闪过诗会上那几句脱口而出的诗句，以及当时众人惊骇的目光。并非刻意显露，只是触景生情，心念所至。但这一丝不寻常的显露，似乎已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
沈沧澜（本体）从书场回来，见师尊静坐，便放轻了脚步，取了件厚实的旧棉袍，轻轻披在师尊肩头。随后，他走到廊下，望着迷蒙的雨幕，有些出神。化神之劫，隐秘之地，师伯失联，外界的窥探……桩桩件件，压在心头。尤其是师伯那边音讯全无，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雨丝斜斜地飘洒在廊檐下，在地面的青石板上积起一洼洼小小的水坑。沈沧澜（本体）目光落在廊下角落，那里随意散落着几颗圆润的鹅卵石，是前些日子从湖边捡回来，本想用来压窗纸的。
他看着那几颗石子，心中一动，俯身将其拾起，在掌心掂了掂，又走回廊下，对着庭中空地，随手弹出一颗。
“嗒！”
石子精准地落在一块较为干燥的石板中心，溅起细小水花。
他凝视着那颗石子，片刻后，又弹出一颗，落在另一处。
两颗石子，一东一西，遥遥相对。
“师尊，”沈沧澜（本体）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弟子忽有所感，想以这石为子，与师尊手谈一局，可好？”
他并非真的想下棋，只是心中思绪纷乱，想借这“对弈”之名，与师尊静静待一会儿，或许能得一丝开解。
窗内，洛云归（本体）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望向廊下。徒弟的提议有些突兀，但她并未拒绝。此刻的心境，或许也需要些外物来稍作排遣。
“可。”她淡淡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廊下，在沈沧澜对面席地而坐。旧棉袍随意搭在膝上。
沈沧澜（本体）心中一暖，将手中石子分出一半，放在师尊面前。没有棋盘，没有线格，只有湿漉漉的石板，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师尊先请。”沈沧澜（本体）执晚辈礼。
洛云归（本体）也不推辞，纤指拈起一枚石子，略一沉吟，手腕轻抖。
“嗒！”
石子破空，不偏不倚，落在沈沧澜最初弹出的那颗石子旁边，相距寸许。落子清脆，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锐利之势，仿佛一枚楔子，瞬间钉入了“棋盘”的中心区域，锋芒毕露！
沈沧澜（本体）目光一凝。师尊的棋路，与他记忆中温和守成的风格截然不同！这起手一子，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一股孤高绝伦、开天辟地般的凌厉剑意！仿佛一位绝世剑客，甫一出剑，便直指中宫，睥睨天下！
是了……他想起来了。百年前的师尊，执掌霜溟，剑压玄天，锋芒之盛，何人可挡？那时的她，棋风亦是如此，大开大阖，锐不可当！
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也捻起一枚石子。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与师尊正面交锋，而是将石子落在“棋盘”边缘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
“嗒。”
石子落下，悄无声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仿佛藤蔓扎根，暗藏生机。
洛云归（本体）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这一子……看似避其锋芒，实则别有深意。她没有犹豫，第二子紧随其后，落在沈沧澜第一子附近，形成夹击之势，攻势更盛！石子落处，仿佛有寒霜蔓延，要将那片区域彻底冻结、清空！
沈沧澜（本体）神色不变，第三子落下，依旧不在中心纠缠，而是落在另一处边缘，与自己的第一子遥遥呼应，隐隐成掎角之势。他的落子速度不快，每一子都经过深思熟虑，看似散乱，却彼此勾连，暗藏玄机。
雨声淅沥，廊下寂静，只有石子清脆的落子声，一下，又一下。
洛云归（本体）的棋路，如同她的人，清冷、直接、锐利无双。每一子落下，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仿佛要撕裂一切阻碍，直指本源。她的布局堂堂正正，以势压人，往往数子之后，便在“棋盘”上形成一片银装素裹、冰封千里的肃杀气象，令人望而生畏。
而沈沧澜（本体）的棋路，却诡谲多变，难以捉摸。他时而如溪流绕石，避实击虚；时而如野火燎原，星火四溅；时而又如老树盘根，深藏不露。他的棋子看似散落各处，不成章法，却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师尊凌厉的攻势悄然化解、分流、乃至……反噬！
尤其是他偶尔落下的几子，角度刁钻，时机巧妙，仿佛能预判到师尊下一步的动向，总能在关键时刻，以最小的代价，化解最大的危机。这种料敌机先、奇诡莫测的风格……
洛云归（本体）拈着石子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看向对面凝神思索的沈沧澜（本体）。雨丝斜飞，沾湿了他额前的发丝，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种棋风……她见过。
不是百年前那个在她面前恭谨谦和、循规蹈矩的徒儿沈沧澜。
而是……在另一个地方，与另一个人对弈时，见识过的风格。
那是在玄天宗的寒魄峰巅，一个风雪交加的午后。她与师兄凌霄子，于亭中对弈。师兄的棋路，便是如此！看似闲散随意，落子天马行空，实则暗藏机锋，步步为营，尤其擅长后发制人，于无声处听惊雷！她那时棋风正盛，锐意进取，却屡屡在师兄这种看似不着边际、实则绵里藏针的棋路下受挫。
眼前沈沧澜（本体）的棋路，虽尚未达到师兄那般炉火纯青、羚羊挂角的境界，但那份神韵，那份诡谲中暗藏玄机的味道，却如出一辙！
是了……沧澜的棋，是她手把手启蒙的，基础扎实，中正平和。而后来，他时常跑去向师兄请教，说是仰慕师兄棋艺……原来，他竟不知不觉，将师兄的棋风学了去，还融入了自己的理解。
心中那根沉寂已久的弦，被轻轻拨动。恍惚间，眼前的沈沧澜（本体），与记忆中那个在雪亭中，一边为师兄斟茶，一边偷师学艺的俊朗少年，身影重叠在一起。
“嗒！”
洛云归（本体）手中的石子落下，这一次，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逼人，多了一丝……审视与探究。她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稳扎稳打，巩固己方阵地，同时细细观察着沈沧澜（本体）的每一步落子。
沈沧澜（本体）并未察觉师尊心绪的细微变化，他完全沉浸在了这无声的“厮杀”中。与师尊对弈，压力极大，却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兴奋。他必须调动全部心神，才能跟上师尊那凌厉无比的节奏，并试图在夹缝中寻得一线生机。这种感觉，让他血液微沸，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寒魄峰，与师尊、师伯对弈论道的时光。
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密了些，敲打在瓦片上，如珠落玉盘。
廊下的“棋盘”上，石子已星罗棋布。洛云归（本体）的白子（以颜色稍浅的石子代替）依旧占据着中央大势，如寒冰覆盖，肃杀凛然。而沈沧澜（本体）的黑子（颜色较深的石子）则散落四周，看似被分割包围，实则彼此隐隐呼应，如同蛰伏在冰原下的暗流，伺机而动。
棋至中盘，局势胶着。
洛云归（本体）一子落下，封死了黑棋一条向外发展的路径，攻势再起。
沈沧澜（本体）眉头微蹙，捻着石子的手指在指尖摩挲。他目光在“棋盘”上逡巡，最终，落在了一个极其偏远、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那里，只有他早早布下的一颗孤子。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师伯凌霄子曾经指点过他的一招“闲棋冷着”？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没有过多犹豫，指尖轻弹。
“嗒。”
黑子落下，不偏不倚，点在了那颗孤子旁边。此子一落，与那颗孤子瞬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联系，仿佛一道无形的桥梁，将几处看似分散的黑棋势力隐约勾连起来，更隐隐对白棋的一处厚势形成了遥相呼应、隐隐反夹之势！
此子一出，看似无关痛痒，实则如奇兵天降，瞬间盘活了黑棋大半边角的僵局！白棋的凌厉攻势，为之一滞！
洛云归（本体）冰蓝色的眼眸中，骤然闪过一丝锐芒！她拈着石子的手指，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这一子……太像了！这落子的思路，这天外飞仙般的一着，与当年师兄凌霄子在那局棋中，下出的那一步神来之笔，何其相似！不，不仅仅是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难道……
一个近乎荒谬，却又隐隐指向某个可能的念头，在她心中浮现。
难道沧澜他……不仅学了师兄的棋风，甚至……连某些独属于师兄的、近乎本能的弈棋习惯与灵光一现，也继承了下来？这已不仅仅是模仿，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印记？
是了……神魂本源！沧澜（本体）与那木匠铺的转世身，本就是一体同源！而转世身继承了沧澜大部分的记忆与本能，那其中……是否也包含了师兄凌霄子教授棋艺时，留下的某些独特的、烙印在神魂深处的“印记”？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
洛云归（本体）凝视着对面浑然不觉、依旧凝神思索下一步的沈沧澜（本体），冰封的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看似平常的微雨对弈，竟在不经意间，揭示了一个被她忽略许久的、更深层的联系！
“师尊？”沈沧澜（本体）见师尊久久不语，落子不定，不由轻声唤道。
洛云归（本体）骤然回神，拈着石子的手指缓缓收回。她深深看了沈沧澜（本体）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此局……”她缓缓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暂且记下吧。”
说完，她将手中石子轻轻放回原处，站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摆，转身向屋内走去。背影依旧挺拔清冷，却仿佛笼罩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沈沧澜（本体）怔在原地，看着“棋盘”上未尽的局势，又看看师尊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一空。师尊……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落下的那枚黑子，又看了看师尊留下的、那片如寒冰般的白子大势，若有所思。
雨，依旧下着，渐渐沥沥，仿佛永远也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