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江南诗社
深秋的柳荫集,褪去了夏日的喧嚣,多了几分清冷萧瑟。湖边的芦苇荡一片枯黄,在秋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日午后,沧澜书场刚散场,跑堂的伙计正收拾着桌椅,沈沧澜(本体)也准备起身返回湖畔旧屋。这时,书场门口来了两位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二人举止文雅,进门后便朝着沈沧澜拱手施礼。
“这位可是沈先生?在下柳荫镇学塾教习,姓王,这位是镇上‘墨香斋’的李掌柜。”为首的王教习笑容和煦地说道。
沈沧澜(本体)起身还礼:“正是在下,不知二位先生有何见教?”
王教习笑道:“久闻沈先生博闻强识,谈吐不凡。三日后,镇上几位同好欲在镇东‘望湖楼’举办一场小小的秋日诗会,以文会友。我等冒昧,想请沈先生拨冗莅临,品评一番诗词,也为诗会增色几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沈沧澜(本体)闻言,微微一愣。他虽以说书为掩护,但本质上仍是修行之人,对这等凡俗文人的聚会并无太大兴趣,正欲婉拒。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眼角的余光瞥见,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布衣老妪(洛云归本体伪装)尚未离去,正低头整理着竹杖,似乎无意中听到了这边的对话。
沈沧澜(本体)心中一动。师尊平日深居简出,除了来书场听书,几乎从不参与任何俗事。这诗会虽是凡人聚会,但或许……能让她换换心境?而且,“望湖楼”临湖而建,视野开阔,或许也能借此观察一下湖心岛方向的动静?
想到此处,他到嘴边婉拒的话便改了口:“承蒙诸位先生抬爱,沈某才疏学浅,只怕难当此任。若诸位不嫌,沈某愿往一会,聆听雅音。”
王、李二人闻言大喜:“先生过谦了!能得先生莅临,诗会蓬荜生辉!三日后申时,望湖楼,恭候大驾!”
送走两位文士,沈沧澜(本体)走到角落,对正准备离开的老妪(洛云归)低声道:“老人家,三日后镇上有诗会,您……可要同去散散心?”
老妪(洛云归)整理竹杖的手微微一顿,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着。
沈沧澜(本体)心中有些忐忑,正以为师尊会拒绝。
却听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也好。”
三日后,申时初刻。
望湖楼临水而建,共分三层。今日的诗会设在二楼雅阁,窗外便是烟波浩渺的落星湖。虽已深秋,但阁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十余名柳荫镇及附近乡镇的文人雅士齐聚一堂,或品茗闲聊,或凭窗远眺,气氛颇为融洽。
沈沧澜(本体)依旧作青衫说书人打扮,准时赴约。而在他身侧,则跟着那位佝偻着背、拄着竹杖的布衣老妪(洛云归)。她的出现,让在场几位文士略感诧异,但见是沈先生带来的人,也无人多问,只当是家中长辈,客气地让出了靠窗的位置。
老妪(洛云归)默默坐下,将竹杖靠在身边,便低下头,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
诗会开始,众人依次吟诵自己所作的秋日诗词,或咏景,或抒怀,或感时。沈沧澜(本体)坐在主位旁,安静聆听,偶尔在王教习或李掌柜询问时,才简单点评几句。他言辞精炼,点到即止,虽非专攻诗词,但数百年的阅历和见识,让他点评起来往往能切中肯綮,视角独特,引得众人频频颔首。
诗会过半,一位来自邻镇、颇负才名的张秀才吟诵了一首自认得意的《秋湖感怀》,诗中用典繁复,辞藻华丽,引得满堂喝彩。张秀才面露得色,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沧澜身上,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拱手道:“久闻沈先生学贯古今,不知对此拙作,有何高见?”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沈沧澜身上。
沈沧澜(本体)神色平静,正欲开口。他虽能点评,但对此类堆砌辞藻、无病呻吟之作,其实并无太多好感,只是不便直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辞藻过甚,斧凿之痕犹重。颔联用‘庄生梦蝶’典,与秋湖之景关联牵强,有炫技之嫌。尾联‘逝水无痕’之叹,空泛无力,未见真情。”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声音来源——竟是那位一直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布衣老妪!
老妪(洛云归)依旧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仿佛刚才那番尖锐精准的点评,并非出自她口。
张秀才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又惊又怒!他自负才学,何曾被一个乡下老妇如此当众贬低?尤其还是被指出他刻意炫技之处,更是恼羞成怒!
“你……你这老妪!胡言乱语!你懂什么诗词格律?!”张秀才指着老妪,气得声音发颤。
老妪(洛云归)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平静地看向张秀才,那目光中并无怒意,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老身是不懂格律。”她沙哑道,“只知诗言志,歌永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阁下之诗,志在炫才,情如枯井,纵有锦绣词章,不过……死水微澜罢了。”
“死水微澜”四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秀才心中!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在对上老妪那双眼眸时,莫名感到一股寒意,竟一时语塞。
在场众人也皆尽骇然!这老妪言语犀利,直指要害,其见识与气度,哪里像是个寻常村妇?!
王教习连忙打圆场:“咳咳,张兄息怒,老人家……老人家或许有不同见解,不妨切磋,不妨切磋。”他看向老妪(洛云归)的目光,已带上了惊疑与审视。
沈沧澜(本体)心中亦是震动不已!他没想到师尊会突然开口,更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如此石破天惊!他深知师尊不通(或不屑)凡俗诗词格律,但她那番点评,却直指诗作本质,境界高下立判!这绝非寻常老妇所能言!
他连忙起身,对张秀才拱手道:“张兄海涵,家中长辈心直口快,并无恶意,还望勿怪。”
张秀才冷哼一声,拂袖坐下,脸色依旧难看。
诗会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直凭窗远眺的李掌柜,为了缓和气氛,指着窗外湖心岛的方向,感叹道:“诸位且看,那湖心岛废墟,秋色笼罩,烟波迷离,倒也别有一番苍凉意境。不知可有人以此为题,赋诗一首?”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湖心岛。自从三年前那场“地动”后,湖心岛大半崩塌,如今只剩残垣断壁,荒草丛生,在暮色中确有一股悲凉之美。
然而,提及湖心岛,在座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毕竟关于那里的传说太过诡奇,无人愿意轻易沾染。
一片沉默中,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位老妪(洛云归):
“残垣断碣锁寒烟,枯草斜阳送旧年。莫道仙魔皆过往,此中因果几人怜?”
四句诗,随口吟出,语调平淡,甚至算不上严格的格律。但诗句中蕴含的那股看透世事沧桑、洞悉因果轮回的苍凉与淡漠,却让在座所有文人心中剧震!
这……这哪里是在咏景?这分明是……看破了湖心岛隐藏的仙魔秘辛!这老妪,究竟是何方神圣?!
整个雅阁,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惊骇、敬畏、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那个重新低下头、仿佛无事发生的布衣老妪。
沈沧澜(本体)看着师尊的侧影,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师尊并非刻意卖弄,只是心有所感,随口道出。但正是这“随口道出”,却展露了其远超凡俗的见识与心境。
王教习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老妪(洛云归)郑重一揖:“老人家……真乃隐世高人也!晚辈等……受教了!”
老妪(洛云归)并未抬头,只是微微摆了摆手。
经此一事,诗会后续的进程,气氛变得微妙而凝重。再无人敢小觑那位看似平凡的老妪,众人吟诗作对,也下意识地收敛了浮华,多了几分沉静。
诗会结束时,暮色已深。
沈沧澜(本体)搀扶着老妪(洛云归),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望湖楼。
回去的路上,秋风萧瑟。
“师尊,您今日……”沈沧澜(本体)忍不住低声开口。
“一时兴起罢了。”洛云归(本体伪装)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淡,“此地文人,虽迂腐,倒也有几分真趣。只是……湖心岛之因果,非他们所能窥探,徒惹烦恼。”
沈沧澜(本体)默然。他知道,师尊今日之举,看似随意,或许也有借此观察在场众人反应的深意。毕竟,湖心岛之事,难保没有有心人暗中关注。
回到湖畔旧屋,散去伪装。
洛云归(本体)临窗而立,望着夜空中的疏星,忽然淡淡道:“沧澜。”
“弟子在。”
“准备一下。此地……不宜久留了。”
沈沧澜(本体)心中一凛:“师尊,您的意思是?”
“树欲静而风不止。”洛云归(本体)冰蓝色的眼眸中寒光微闪,“今日诗会,虽是小聚,却已引侧目。我等踪迹,恐难再完全隐匿。化神之劫,需寻绝对隐秘之地。而且……”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师兄近日……已无音讯传来。”
沈沧澜(本体)面色一肃。师伯凌霄子那边断了联系,这绝非好兆头。
“弟子明白!”他沉声应道。
秋夜寒凉,预示着漫长的冬季,即将来临。而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也已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