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补衣之情
湖心岛风波后,柳荫集的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状态下缓缓流淌。沧澜书场恢复了说书,但沈沧澜(本体)明显减少了登台的次数,内容也愈发谨慎,多以风土人情和江湖轶事为主,鲜少再触及《剑仙断情》的核心情节。他与洛云归(本体)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湖畔旧屋,潜心修炼,消化湖心岛一战的收获,同时密切关注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旧屋的生活简单而规律。白日里,沈沧澜(本体)或打坐调息,温养桃木剑灵,或研读凌霄子留下的无名书稿,推演其中深意;洛云归(本体)则更多时间在静坐冥想,巩固混沌剑心,并以神念遥遥感应木匠铺那转世身的情况,确保其安稳。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细雨绵绵。
沈沧澜(本体)刚结束一轮周天运转,缓缓收功。他睁开眼,见师尊洛云归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就着天光,手中拿着一件他的青色外衫,正低头专注地缝补着。
那件外衫是前几日在湖畔练剑时,不慎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对于他们这等修为而言,衣物破损本可轻易修复,甚至以灵力幻化新衣也非难事。但不知从何时起,洛云归却习惯了亲自动手,为他缝补浆洗。针线活计,她做得并不算精巧,甚至有些笨拙,针脚略显稀疏,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极其认真。
沈沧澜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细雨声,屋内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混合着师尊身上淡淡的清冷气息,构成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面。这凡俗间的琐碎日常,对他而言,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贵。仿佛能暂时忘却百年的恩怨纠葛,忘却暗处的危机四伏,只剩下这片刻的安宁。
洛云归(本体)似乎并未察觉他已醒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她微微蹙着眉,冰蓝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法器。偶尔,她会用指尖轻轻抚平布料的褶皱,动作轻柔。
沈沧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师尊那纤细修长、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指上。就是这双手,曾执掌霜溟,剑寒九天;也是这双手,此刻正捏着凡俗的针线,为他缝补一件普通的衣衫。一种酸涩而温暖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洛云归缝补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拿起衣衫,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袖口处一道较长的裂口,似乎觉得之前的针脚不够牢固,想拆了重缝。她轻轻拉扯着线头,试图将之前的线拆开。
然而,或许是用力稍有不均,也或许是那处布料因破损而变得脆弱——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响起!那道裂口非但没被缝好,反而因拉扯而扩大了几分,边缘参差不齐,露出了内衬。
洛云归(本体)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她似乎不擅长处理这种“意外”。
沈沧澜(本体)见状,连忙起身,轻声道:“师尊,让弟子来吧,一件旧衣而已,不必如此费心。”
洛云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并未将衣衫递给他,只是淡淡道:“无妨,坐下。”
沈沧澜只得依言坐下。
洛云归不再理会那处小意外,转而处理衣衫其他几处细微的磨损。她缝得很慢,很仔细。当缝到衣襟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因常年摩擦而有些薄透的破损时,她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点异样的、硬硬的触感。
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了捻,是几根细小的、已经干枯发黄的、类似草茎或藤蔓纤维的东西,沾在破损的布料边缘和内衬的缝隙里。似乎是衣衫主人曾在某种长满此类植物的环境中活动,纤维勾挂在了衣物破损处,未被察觉。
这本是极其细微寻常的发现。
然而,就在洛云归(本体)的指尖触碰到那几根干枯草纤维的瞬间——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冰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那几根毫不起眼的枯黄纤维,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令人心悸的东西!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巨大惊骇、深切痛楚以及一丝……恍然的寒流,如同万丈冰渊下的暗涌,瞬间席卷了她的神魂!
草纤维……干枯的……类似……芦苇?或是……水边常见的某种蒲草?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幅破碎而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强行闯入她的脑海——
……无边无际的、枯黄的芦苇荡!寒风凛冽,吹动着比人还高的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或许是当年的她)浑身冰冷,脚步踉跄地行走在其中,似乎在疯狂地寻找着什么!双手被坚韧的芦苇叶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心口是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灭顶的绝望!视野所及,只有漫天飞舞的芦花和……缠绕在衣角、指尖的、这种该死的、干枯的草纤维!
对!就是这种草纤维!这种感觉!这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这画面一闪而逝,却带着无比真实的痛苦烙印,让她浑身发冷,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这衣衫……是沧澜的!这草纤维……沾在他的内衣破损处!他……他曾去过类似的地方?在何时?为何而去?
是了……湖心岛之行前,他时常去湖边练剑、探查。落星湖畔,确实生有大片芦苇荡……
可是……为什么这草纤维带来的感觉……会与她脑海中那突如其来的、充满绝望的芦苇荡画面……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那画面中的痛苦与绝望,真实得令她心颤!那绝不仅仅是寻常的芦苇荡!那是什么地方?与她……与沧澜……有什么关系?!
难道……难道沧澜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与芦苇荡相关的、令他痛苦绝望的事情?所以这细微的痕迹,才会引动她如此剧烈的反应?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如同潮水般涌上洛云归的心头。她怔怔地捏着那根细小的草纤维,良久,良久,仿佛要通过它,看穿一段被遗忘的、沉重无比的过往。
沈沧澜(本体)察觉到了师尊的异常。他看到师尊拿着他的衣衫,盯着某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周身的气息都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冰冷刺骨,时而紊乱躁动。
“师尊?您怎么了?”沈沧澜心中一紧,连忙起身,担忧地唤道。是旧伤复发?还是……
洛云归(本体)被他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她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气息,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只是握着衣衫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没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沙哑,将衣衫轻轻放下,“想起些旧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沈沧澜,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不再说话。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沉重。
沈沧澜(本体)看着师尊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放在榻上的那件衣衫,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不安。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那几根草纤维……究竟有什么特别?
他默默拿起衣衫,发现师尊方才盯着的地方,除了那几根干枯的草纤维,并无其他异常。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纤维拈起,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湖边常见的芦苇纤维,并无任何灵力波动。
“师尊,是这纤维……有何不妥吗?”沈沧澜忍不住问道。
洛云归(本体)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无事。或许是……为师看错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沈沧澜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平静之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这一刻,旧屋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两人的心扉。
那几根微不足道的草纤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已悄然荡开了涟漪。一些被深埋的、与“芦苇荡”相关的记忆碎片,似乎正在洛云归冰封的心湖下,悄然苏醒。
而这一切,都与沈沧澜息息相关。补衣之情,此刻却意外地成了一把钥匙,或许,即将开启另一段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