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听书成瘾
湖心岛风波,在柳荫集喧嚣了半月有余,终究随着官府的一纸“地动所致,无稽之谈”的告示,以及各方势力探查无果后,渐渐平息下来。只是“落星湖有宝”的传闻,却悄然在更远的江湖中流传开来,为这水乡小镇埋下了新的隐患。
沧澜书场,在歇业了整整二十日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悄然重新开张了。
没有鞭炮,没有喧哗,只是默默摘下了门板。跑堂的伙计擦拭着桌椅,烧上热水,仿佛只是经历了一次寻常的休整。
然而,当第一个早起的茶客习惯性地踱进书场,看到高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惊喜的呼喊立刻传遍了半条街。
“沈先生回来了!书场开张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开。不到半个时辰,书场内便已坐满了闻讯赶来的老茶客,人人脸上都带着期盼与好奇。湖心岛的异象早已成为谈资,大家都想听听,这位经历奇特的沈先生,又会带来怎样的故事。
高台上,沈沧澜(本体)一袭青衫,独臂负后(伪装),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痕迹。他目光扫过满堂茶客,在掠过那个靠近门口、依旧空着的角落座位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铛!”醒木轻拍。
满堂寂静。
“承蒙各位乡亲挂念,沈某前些时日身体微恙,静养了些许日子。今日重操旧业,感激不尽。”沈沧澜拱手,声音沉稳,“前番《剑仙断情》,说到剑仙寻得徒儿转世之身,却发现其记忆全失,形同废人,心痛如绞。今日,便接着这段书,往下讲。”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沉重:“却说那剑仙,见徒儿如此模样,心如刀割,却不敢相认,唯恐惊扰其残魂,只得隐去身形,暗中守护。白日里,化作游方郎中,悬壶济世,积攒功德,盼能为其续命;深夜里,则耗费本命真元,为其梳理经脉,温养神魂,希冀有朝一日,能唤回其迷失的本性……”
他的讲述,情真意切,将剑仙那种隐忍、心痛、却又不得不强撑的复杂心绪,刻画得淋漓尽致。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唏嘘不已。
而就在故事开始后不久——
“吱呀”一声轻响。
书场那扇木门,被轻轻推开。细雨随风卷入,带着凉意。
那个佝偻的、拄着竹杖的布衣老妪(洛云归本体伪装),如同过去许多个午后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默默走到那个靠近门口的角落空位坐下,接过伙计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低下头,仿佛只是一个来避雨听书的寻常老妇。
然而,当沈沧澜(本体)的声音传入耳中,当那关于“剑仙守护失忆徒儿”的情节缓缓展开时——
老妪(洛云归)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依旧低着头,但那双刻意浑浊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冰雪消融,泛起极其细微的波澜。脑海中,一些破碎的、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冰冷的山洞,篝火摇曳。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少年(沈沧澜转世身)躺在干草上。她(剑仙)指尖凝聚着微弱的灵光,小心翼翼地点在他的眉心,感受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的魂火,心如刀绞……
……深夜的屋檐下,她隐匿身形,看着那少年(转世身)在梦中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一次次暗中渡入真元后,神魂传来的虚弱与疲惫……
这些画面,与她此刻听到的故事,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不是虚构!这说书人所讲的,根本不是故事!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属于“她”的记忆碎片!
每一次听书,都像是一把钥匙,在悄然撬动她冰封的记忆之门。那些被遗忘的、深埋的情感与经历,随着故事的推进,一点点被唤醒,被粘合。
她感到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悸痛,那是魂契烙印在与故事共鸣。她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高台上那说书人(沈沧澜本体)在讲述到某些情节时,神魂传来的细微波动,那波动中,带着与她同源的悲伤与坚持。
这种奇特的“共感”,让她对故事的代入感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无法自拔。听书,对她而言,已不再仅仅是探查或掩饰,而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渴望通过这面“镜子”,看清自己遗失的过去,看清……身边这个徒弟,究竟为她付出了多少。
一段书在茶客们的叹息声中结束。
沈沧澜(本体)拱手谢场,目光再次落向角落。老妪(洛云归)依旧低着头,默默饮茶,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师尊周身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加……柔和了一些?那是一种极难察觉的变化,若非他神魂与师尊紧密相连,几乎无法感知。
他没有打扰,只是默默收拾东西。
老妪(洛云归)坐了片刻,直到茶客散尽,才缓缓起身,拄着竹杖,悄然离去,消失在蒙蒙细雨中。
从这一天起,沧澜书场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而那位布衣老妪,也成了书场最固定、最沉默的听众。无论刮风下雨,每日午后,她总会准时出现,坐在那个固定的角落,安静地听完整个章回,然后悄然离开。
沈沧澜(本体)的《剑仙断情》,也讲得越发投入。他不再仅仅是在讲述一个故事,更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与师尊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一场跨越了百年时光的对话。他将自己复苏的记忆、深藏的情感、以及对师尊的愧疚与敬爱,都融入了故事之中。
而洛云归(本体),则在日复一日的“听书”中,经历着一种奇妙的变化。
她听到“剑仙为救徒儿,独闯魔窟,身受重伤”时,会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残留着幻痛。
听到“徒儿于梦中无意识呼唤‘师尊’,剑仙潸然泪下”时,她的眼眶会微微发热。
听到“师徒二人于险境中相互扶持,背水一战”时,她沉寂已久的剑心,会微微震颤,生出豪情。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散落的拼图,在故事的引导下,一点点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逐渐拼凑出一幅虽然依旧残缺、却已然能窥见轮廓的过往画卷。
她开始更加清晰地“看”到,那个倔强少年的成长,看到他眼中的仰慕与依赖,看到跳崖前他回头望来的、那复杂至极的一眼……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当年那份被蒙蔽的愤怒与……或许深藏的不舍与心痛。
这一切,都让她那颗冰封了百年的心,悄然发生着变化。她依旧清冷,但那份冷,不再是毫无生气的寒冰,而像是初春解冻的溪流,表面依旧冰凉,内里却已有了流动的生机。
这一日,沈沧澜讲到了《剑仙断情》的新高潮——剑仙终于寻得机缘,炼制出“凝魂丹”,有望唤醒徒儿记忆,却在最后关头,遭仇家暗算,丹药被毁,功亏一篑!
讲到剑仙看着丹炉炸裂、希望破灭时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沈沧澜(本体)的声音带着真实的哽咽,台下茶客无不掩面。
角落里的老妪(洛云归),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清晰的画面——
……一座烈焰熊熊的丹室!她(剑仙)浑身是血,死死护住怀中一枚即将成型的丹药!一个笼罩在黑影中的敌人,发出狰狞的笑声,一道恐怖的法术轰击在丹炉上!爆炸!丹药化为齑粉!她看着那纷飞的药粉,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无尽的绝望!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闷哼,从老妪(洛云归)喉间溢出。她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心口传来剧烈的绞痛!那不仅仅是故事带来的共情,更是……被真实记忆冲击的剧痛!
高台上,沈沧澜(本体)心有所感,讲述的声音微微一顿,担忧地看向角落。
老妪(洛云归)猛地低下头,用袖子掩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肩膀微微颤抖。
跑堂伙计连忙上前:“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妪(洛云归)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虚弱:“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了……”她挣扎着站起身,拄着竹杖,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去,甚至顾不上拿放在桌角的旧布包。
沈沧澜(本体)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心疼与担忧。他知道,师尊定是被故事触动了深藏的记忆。
洛云归(本体)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湖畔旧屋。散去伪装后,她靠在门板上,脸色依旧苍白,冰蓝色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剧烈情绪波动!
“凝魂丹……被毁……”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脑海中那爆炸的画面挥之不去。
那段记忆……是真的!她真的曾为沧澜炼制过凝魂丹!也真的……在最后关头失败了!
百年的遗忘,百年的冰封,在这一刻,被这“听书成瘾”带来的记忆复苏,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原来,在遗忘的岁月里,她并非全然无情。她也曾……那般努力地,想要挽回。
窗外,细雨依旧。
书场内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听书人的心潮,已澎湃如海。
这瘾,怕是戒不掉了。而这缓慢粘合的记忆,终将引领她,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