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歌在晨雾中打了个喷嚏。
“这狐族地盘……阿嚏!怎么比药园后山还冷?”她揉了揉鼻子,把衣领又裹紧了些,手里那根临时当拐杖用的药锄在碎石路上敲得咔咔响。
沈墨走在她身侧,残剑已经收回鞘中,剑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他看了眼楚清歌冻得发红的鼻尖,沉默地从储物戒里取了件披风递过去。
玄色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袖口还绣着几道剑纹——一看就是沈墨自己的东西。
“哟,师兄开窍了?”楚清歌接过披风,也不客气,直接裹在身上,“不过你这品味……纯黑,会不会太沉闷了点儿?下次我帮你改改,绣几朵花怎么样?就绣在剑穗边上,红配黑,赛……”
“安静。”沈墨打断她,目光投向雾霭深处。
前方的山谷入口处,两尊三丈高的白玉狐狸雕像分立两侧。狐狸眼是整块红宝石镶嵌的,在晨雾里泛着幽幽的光,像活物般注视着来路。
赤羽停在楚清歌肩上,金红色的羽毛在雾气中格外显眼:“九尾狐族最擅幻阵。这两尊石像,便是第一道关卡。”
小朱朱从楚清歌怀里探出脑袋,破幻瞳金光一闪:“主人,石像眼睛里藏着监视法阵。咱们从踏进山谷开始,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阿甲在地下跟着,声音闷闷地传上来:“主人,地底下全是阵法节点,跟蜘蛛网似的。硬闯的话,我最多挖通三丈,就会被发现。”
楚清歌停下脚步,站在两尊石像中间,仰头看了看那对红宝石狐眼。
然后她笑了。
“没事儿,咱们今天不硬闯。”她从储物袋里掏出块木牌,又摸出柄小刀,刷刷刷刻了几个字,挂在了左边石像的爪子上。
沈墨看了一眼木牌上的字:
【玄天宗楚清歌、沈墨,携诚意拜会狐族长老。备薄礼若干,求谈合作事宜。若允,请撤迷雾引路;若拒,则剑鞘图谱之事,明日传遍万妖谷。】
“你这是威胁。”沈墨说。
“这是谈判技巧。”楚清歌纠正,“再说了,咱们真有薄礼啊。”
她说着真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整整齐齐摆在石像脚下:净妖丹三瓶、养魂散两盒、特制辣椒口味辟谷丹一大罐,最边上还放了本手抄的《常见妖族伤病急救指南》。
赤羽用翅膀捂住了脸:“本座从未见过如此……别致的‘拜山礼’。”
小朱朱却挺兴奋:“主人,那本指南我能先看看吗?上次阿甲吃坏肚子,我急得都不知道该喂什么药……”
正说着,山谷里的浓雾忽然开始流动。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雾气旋转着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小径两侧,每隔十步就有一盏琉璃狐灯自行亮起,灯火幽蓝,照得整条路如梦似幻。
石像眼中的红宝石光芒暗了下去。
“请。”一个空灵的女声从山谷深处传来,分不清方向,“长老在‘幻月殿’等候二位。”
楚清歌和沈墨对视一眼。
“走。”楚清歌率先踏上小径,脚步轻快得像去赶集,“记得啊,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我咳嗽一声就是‘准备掀桌子’,摸耳朵就是‘继续装孙子’,眨眼三下就是……”
“是什么?”沈墨问。
“就是眼睛进沙子了,让你帮我吹吹。”楚清歌咧嘴一笑。
沈墨:“……胡闹。”
小径蜿蜒,狐灯盏盏。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座悬浮在半空的白玉宫殿。宫殿没有台阶,只有一道虹桥从地面延伸而上,桥身透明如琉璃,能看见底下云雾翻涌。
楚清歌刚踏上虹桥,脚下的琉璃就变了颜色——从透明转为粉白,桥面两侧“生长”出大片桃花,花瓣纷飞,香气袭人。
“又来?”楚清歌叹气,“你们狐族能不能换个花样?上次是桃花林,这次是桃花桥,下次是不是要弄个桃花火锅?”
没人回答。
因为桥上的沈墨、肩上的赤羽、怀里的小朱朱、地下的阿甲——全都不见了。
只剩她一个人,走在漫天桃花的虹桥上。
宫殿就在前方,殿门敞开,里面传来丝竹之声,还有……涮肉的声音?
楚清歌站在殿门口,探头往里瞧。
好家伙,真是一桌火锅。
红油翻滚的九宫格,毛肚黄喉鸭肠摆得整整齐齐,蘸料碗里香油蒜泥葱花香菜堆成小山。桌边坐着个人,紫袍玉冠,正夹着一片毛肚在锅里七上八下。
是陆明远。
或者说,是幻境里的陆明远。
“清歌,来了?”他抬头,笑容温润得能滴出水来,“快坐,毛肚老了就不好吃了。我记得你喜欢吃脆的,对吧?”
楚清歌没动。
她环顾四周——宫殿是真的,白玉柱子雕着九尾狐图腾,纱幔轻扬,角落里还有几个抱着乐器的狐女在弹奏。一切都是真实的触感,真实的香气,甚至能感觉到火锅热气扑在脸上的微烫。
“别看了,这不是幻境。”陆明远把烫好的毛肚放进油碟,“至少不完全是。我借了狐族的‘幻真大阵’,将一缕神识投映于此——算是远程请你吃个饭。”
楚清歌终于走到桌边,但没有坐下。她盯着陆明远:“陆执事,你这算是……鸿门宴?”
“算是叙旧宴。”陆明远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对面空位也倒了一杯,“清歌,你我相识于微末。你记不记得,你刚进药园时,被林青羽刁难,是我‘不小心’打翻药篓替你解围?”
“记得。”楚清歌说,“后来我发现那药篓里的毒刺草抹了妖族脱毛膏,你其实是在测试我的草木亲和力。”
陆明远笑容僵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那你记不记得,你被罚去禁地采药,是我暗中调整了巡逻路线,让你有机会触发丹尊传承?”
“记得。”楚清歌点头,“后来我查到,你是想借丹尊残魂的力量,破解药园地下的妖族封印。”
“……你记得的还挺多。”陆明远放下酒杯。
“我记性一向不错。”楚清歌拉开椅子坐下,但没碰筷子,“陆执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搞这么大阵仗,又是幻境又是火锅的,到底想干什么?”
陆明远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清歌,我是真觉得可惜。你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心性,不该困在玄天宗那个笼子里,更不该被所谓的‘正道’束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不再是山谷,而是一片浩瀚的云海,云海中浮沉着无数妖族城池,妖气冲天却又秩序井然。
“你看。”陆明远指向云海,“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人族、妖族、魔族,本为一体,却被所谓的天道强行划分,互相征伐,彼此消耗——为什么?”
他转过身,眼中泛起幽蓝的狐火。
“因为天道需要养料。”他一字一顿,“飞升者是养料,陨落者是养料,战争中逸散的精魂血气,都是养料。它编造了‘通天之路’的谎言,设下了‘仙魔对立’的局,就是为了让众生永无休止地争斗,好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
楚清歌沉默地听着。
这些话,她在祭坛留影石里看过,在神农图谱中感应过,但亲耳听一个“叛徒”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
“所以你就投靠了妖族?”她问。
“不是投靠。”陆明远摇头,“是合作。我身负九尾狐血脉,本就是妖族遗脉。我潜伏玄天宗百年,为的就是寻找破局之法——直到我发现了药园下的封印,直到我遇见了你。”
他走回桌边,俯身,双手撑在桌沿,直视楚清歌的眼睛。
“清歌,你身负神农血脉,通晓草木之道,能沟通万灵。沈墨虽是天煞魔体,却修出了最纯粹的浩然剑意——你二人,正是打破这死局的关键。”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与我联手。我掌妖族,你掌丹道,沈墨掌剑。我们整合万妖谷的力量,找到通天之路的真相,掀翻这吃人的天道。”
“到时候——”陆明远直起身,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这天下,我们共掌。”
殿内寂静。
只有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滚着,红油翻涌,热气蒸腾。
楚清歌盯着那锅看了好久,忽然笑了。
她拿起筷子,夹了片毛肚,在锅里烫了七下,捞起,蘸满香油蒜泥,送进嘴里。
嚼了嚼,咽下。
“毛肚不错。”她说,“但陆执事,你这饼画得太大,我咽不下。”
陆明远皱眉:“你不信我?”
“我信你前半部分。”楚清歌放下筷子,“天道是骗子,通天之路是陷阱,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信你后半部分——什么‘共掌天下’,什么‘整合妖族’,听着挺唬人,实际上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指向云海中那些妖族城池:“你真以为妖族铁板一块?狼族被你当枪使,死了个头领连抚恤金都没见着。蛇族、熊族各有心思,狐族内部也分嫡系旁支。你连自己族里都摆不平,还想整合万妖谷?”
陆明远脸色沉了下来。
“再说了。”楚清歌转过身,靠着窗棂,“你要真那么大公无私,为什么要在丹药里掺血晶?为什么诱导林青羽入魔?为什么对沈墨赶尽杀绝?——别跟我说这些都是为了‘大业’,我不瞎。”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通灵之体,看得见那些被血晶折磨的妖族,听得见他们神魂里的哀嚎。陆执事,你的‘大业’,是踩着多少条命往上爬啊?”
陆明远沉默了。
他身后的狐女乐师们不知何时已经退下,丝竹声停了,殿内只剩下火锅滚沸的声音。
良久,他轻轻鼓掌。
“说得好。”陆明远笑了,笑容里却没了温度,“楚清歌,你比我想的还要清醒。可惜,清醒的人……通常活不长。”
他抬手一挥。
窗外的云海景象寸寸碎裂,白玉宫殿开始崩塌,桃花虹桥化作光点消散。
火锅、桌椅、毛肚、油碟——全部消失。
楚清歌发现自己又站在了虹桥起点,沈墨就在身侧,赤羽停在肩上,小朱朱在怀里,阿甲在地下。
虹桥还是透明的,前方宫殿依旧悬浮。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幻觉。
“刚才……”沈墨看向她。
“聊了会儿天。”楚清歌拍拍衣摆,“没谈拢。”
她抬头看向宫殿,朗声道:“狐族长老——你们家这位陆执事,谈判技巧不太行啊。要不换个人来?我时间有限,还得去蛇族、熊族那儿串门呢。”
宫殿大门缓缓打开。
这次,没有幻境,没有火锅。
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狐头拐杖,站在殿门前。她身后,站着脸色苍白的九尾狐将,以及几位衣着各异的妖族代表——有蛇尾的,有熊耳的,有狼爪的。
“楚姑娘,沈道友。”老妪开口,声音嘶哑,“请进殿一叙。关于陆明远……关于血晶……关于通天之路,老身有些话,想与二位印证。”
楚清歌和沈墨对视一眼。
“这回像样了。”楚清歌咧嘴一笑,抬脚踏上虹桥,“走,师兄,咱们听听老人家怎么说。”
晨雾彻底散尽,山谷的阳光,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