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兵站设在柳条沟屯东头的关帝庙里。
庙是前清光绪年间修的,三间正殿,两间偏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夯土和草秸混的芯子。正殿里那尊关公像早就没了,现在供桌上摆着块木牌子,用毛笔写着“东北抗日义勇军第三独立支队招募处”,纸是糙黄的毛边纸,墨倒是好墨,在昏沉的光里泛着青光。
殿里生了三个炭盆,可还是冷。十六岁的小文书张明义坐在靠门的位置,冻得不停跺脚,呵出的白气在笔尖前凝成小水珠,又被他用袖子擦去。他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花名册,已经写了七页——这是支队打出番号后,在平原地区公开招募的第一天。
“姓名?”
“王、王有福……”
“年龄?”
“虚岁二十一。”
“哪里人?”
“就这儿,柳条沟屯往西五里,小王庄的。”
张明义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破棉袄破得露了絮,袖口油亮亮的,一张脸冻得发青,但眼睛很亮,是那种饿久了的人看见饭食时才有的光。
“为啥要当兵?”
王有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被问这个。他搓着开裂的手,声音低下去:“家里……没粮了。爹去年给日本人修炮楼,让塌方砸断了腰,躺炕上大半年,开春没熬过去。娘带着弟妹改嫁到北边了,我……”
他没说下去。但张明义懂了,笔尖在“从军缘由”一栏停了停,写下两个字:吃粮。
一天下来,这样的名字记了四十七个。有像王有福这样活不下去的农民,有从县城逃出来的学生——他们大多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问“你们支队有多少书可读”;还有三个是原东北军的溃兵,瘦得颧骨凸起,但走路时腰板还下意识挺着,一看就是老兵油子。
傍晚时分,杨帆来了。
他没骑马,只带着警卫员小陈,两人踩着没踝的雪从屯子西头走来。招兵站门口的哨兵刚要敬礼,杨帆摆摆手,径直进了庙门。
“怎么样?”
张明义“啪”地站起来:“报告司令,今天登记四十七人,其中三十五个农民,七个学生,五个溃兵。初步筛选淘汰了九个——年纪太大或太小,还有两个一看就是抽大烟的。”
杨帆翻看着花名册,手指在那些名字上划过。半晌,他问:“有人问咱们是什么队伍吗?”
“有。”张明义说,“学生们问得最多。我说是抗日队伍,接受国民政府领导,但不受他们直接指挥。有个戴圆眼镜的学生追问,那到底听谁的?我说听老百姓的,听良心的。”
杨帆抬眼看了看这小文书:“答得好。”
他走到殿外。雪下得小了,暮色四合,屯子里升起几缕炊烟。关帝庙前的空地上,新招来的几十号人正排队领晚饭——每人两个杂面窝头,一碗能照见人影的山药粥。但没人抱怨,都埋头吃得呼噜响。
“司令。”周政委从偏房出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李庄的李守业派人送来二十石高粱,说是劳军。还有,维持会的周会长托人捎话,想请您明天去他家里‘叙叙旧’。”
杨帆接过文件扫了一眼:“李守业?就是那个有五百亩地、三个儿子两个在伪满县公署当差的李守业?”
“是他。”
“高粱收下,写个收据,盖上咱们的章。”杨帆说,“至于周会长嘛……告诉他,叙旧就不必了,但支队想在镇上设个临时医疗点,需要他帮忙找两间临街的房子——租金按市价给。”
周政委会意一笑:“既给面子,也划底线。”
“咱们现在有了番号,是‘合法’武装。”杨帆望着暮色里那些捧着碗的新兵,“地主老财想两头下注,维持会的汉奸想留条后路——这些心思,咱们都可以利用。但有一条:粮食可以收,方便可以让,原则性问题寸步不让。”
正说着,铁柱从屯子北头大步走来,脸色铁青。
“司令,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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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柱说的“事”,发生在招兵站后面临时搭的体检棚里。
所谓体检,其实就是脱了上衣看看有没有疥疮,走两步瞧瞧是不是瘸子,再问问有没有咳血的毛病。但就在这简陋的流程里,支队保卫科的科长陈树人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人。”陈树人把杨帆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自称是从沈阳逃出来的铁路工人,可虎口和食指内侧没有老茧——那不是搬道岔、抡大锤该有的茧子。我故意用日语说了句‘把衣服递给我’,他下意识就伸手了,虽然马上反应过来,但那个动作骗不了人。”
杨帆透过棚子的缝隙往里看。那个被怀疑的“工人”正坐在条凳上,三十来岁,长相普通得扔人堆里就找不着,棉袄肩头打着补丁,看上去和所有流亡者没什么两样。
“还有,”陈树人继续道,“他登记的名字叫刘顺,籍贯写的是‘辽宁沈阳小西门里’。但咱们科里的小赵正好是沈阳人,问他小西门里最有名的澡堂子叫什么,他支吾半天,说记不清了。”
杨帆沉默片刻:“先别打草惊蛇。安排两个人‘通过’他的体检,分到新兵三班去。你亲自盯,看他接触什么人,传递什么消息。”
“要是他想跑……”
“那就让他跑。”杨帆说,“但要在他以为安全的时候再抓——连他的上下线一锅端。”
陈树人点头离去。铁柱在一旁听完,拳头攥得咯咯响:“这才第一天!狗日的就把手伸过来了!”
“意料之中。”杨帆反倒平静了,“咱们现在有番号、有公开活动,在国民党那边看来,就是一块肥肉——要么彻底吃掉,要么牢牢控制。派人渗透是最温和的手段了。”
他转身往屯子里走:“通知各营连,加强警戒。新兵集中管理,不经批准不得外出。另外,让宣传队的同志抓紧编些通俗易懂的教材,从明天起,所有新兵每天上一小时政治课——就从‘咱们是谁的队伍’讲起。”
夜色完全降临时,杨帆登上了关帝庙后的小土坡。
从这里望去,柳条沟屯的灯火稀稀拉拉,像撒在墨绸上的几粒碎金。更远处,平原在雪夜里延伸成一片模糊的灰白,那里有更多村庄、更多城镇,有在日伪刺刀下喘息的人们,也有暗中观望的各方势力。
支队的第一支火把,已经插进了这片冻土。
“司令。”徐参谋不知何时也上来了,递过一个军用水壶,“喝口暖暖。”
杨帆接过抿了一口,是烧刀子,辣得喉咙发烫。
“今天收的那些兵,你怎么看?”他问。
“良莠不齐。”徐参谋实话实说,“农民多半是为了口饭吃,学生热血但缺乏锻炼,溃兵有军事经验但油滑。要真正形成战斗力,至少得三个月强化训练——而且这期间,肯定会有开小差的。”
“会有多少?”
“照以往经验,头一个月会跑掉两成。吃不了苦的,想家的,或者……别有目的的。”
杨帆望着远处黑暗里隐约的灯火。那是十里外的周家镇,维持会周会长就住在那里。明天,支队要去镇上设医疗点,那是他们第一次以“合法”身份进入日伪控制的集镇。
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
“老徐,”他忽然说,“你还记得咱们刚上山那会儿吗?五十个人,十几条枪,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不被日本人剿了,怎么从地主手里抠出点粮食。”
“记得。”徐参谋笑了,“铁柱那会儿天天嚷嚷着要下山抢大户,你说不行,咱们是义军,不是土匪。”
“现在咱们有三千多人了,有番号了,能公开招兵了。”杨帆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我觉得,现在走的每一步,比当初在山林里打游击时还要小心。”
因为那时候,敌我分明。而现在,他们要在这片灰色地带里,走出一条路来——既要借国民党的势,又要防国民党的刀;既要利用日伪统治的缝隙,又要时刻警惕背后的刺。
徐参谋沉默了很久,才说:“司令,咱们今天招的那个学生里,有个叫陈书涵的,燕京大学肄业。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关内找中央军,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我看过你们支队散发的传单,上面写的是‘为了每一个吃不饱饭的中国人’。中央军的布告上,写的是‘效忠党国’。’”
杨帆转过头。
夜色里,徐参谋的眼睛很亮:“所以司令,咱们这条路难走,但走的人会越来越多。因为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谁真把他们当人,谁只是拿他们当筹码,他们清楚。”
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
杨帆最后望了一眼南方。万里之外,长征中的红军此刻应该也在某个山坳里宿营吧?同样的寒冬,同样的前路未卜,但火种不灭。
他转身下山,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第一个在平原上公开度过的冬天,才刚刚开始。而他们这支有了新名字的队伍,已经准备好了——在这片冻土上,扎下根来,然后生长,直到冰雪消融,直到春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