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在夜里赶路。
杨帆盯着桌上那份刚从译电室送来的电报,已经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油灯的火苗在他瞳仁里跳动,把电报末尾“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那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司令。”门外传来脚步声,周政委披着一身寒气进来,肩膀上的雪还没拍干净,“人都到齐了。”
会议室里烟气呛人。长条桌两侧,铁柱、徐参谋、老根叔、狗娃,还有三个新提拔的营长,都沉默地坐着。炉子里的松木柴噼啪炸响,火星溅到砖地上,很快暗成灰烬。
杨帆把电报推往桌子中央。
“南京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给我们一个‘东北抗日义勇军第三独立支队’的番号,每月饷银八百大洋,子弹五千发,手榴弹二百颗,外加二十条汉阳造——下个月从北平起运。”
铁柱“噌”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招安?!”他的脸涨得通红,“司令,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就值这八百大洋?!”
“坐下。”杨帆没抬头。
“我不坐!”铁柱一拳砸在桌上,茶碗跳起来,“当年大当家就是信了张作霖的鬼话,下山接受改编,结果呢?三个月后全营被调到前线当炮灰!尸体都没找回来几具!现在又要走老路?!”
老根叔咳嗽两声,慢吞吞吐出一口烟:“铁柱说得在理。咱们寨子出来的兄弟,最恨的就是‘招安’这两个字。”
会议室里嗡嗡响起议论声。新来的二营长是原东北军骑兵连副,这时小心翼翼开口:“可是……有番号总比没番号强。至少冬天棉服能走官仓调拨,伤员往后方送也有个名分……”
“名分?”铁柱猛地转身,“什么名分?国民党军的名分?等日本人打过来了,他们跑得比谁都快!咱们在前头流血,他们在后头领勋章!这买卖老子不干!”
徐参谋一直用手指在桌上画着什么,这时抬起头:“司令,我算了一下。按现在的规模,咱们每个月光粮食就要消耗六百担,盐巴一百五十斤,药品更是有价无市。更别说子弹——上次伏击运输队缴获的三八式弹,只剩不到两千发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如果完全拒绝,最迟到明年开春,咱们就得回到三年前的状态——用大刀长矛和日本人拼命。”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满屋子静了下来。
周政委终于开口。他没看电报,而是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一页页翻过。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名字,有些名字后面打了勾,有些画了圈,还有些用红笔框了起来。
“这是今年牺牲同志的名单。”他说,“二百四十七人。其中一百八十九人是死于伤口感染和破伤风——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磺胺粉和手术器械。”
他把本子轻轻放在电报旁边。
“还有七百三十一名重伤员,现在分散在七个山洞医院里。因为缺医少药,每天都有人撑不下去。”
周政委环视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铁柱脸上:“铁柱同志,你昨天是不是把最后两支吗啡让给了两个十七岁的小战士?”
铁柱别过脸,喉咙动了动,没出声。
“咱们可以说硬气话,可以不要这个‘狗屁番号’。”周政委一字一句,“但伤员们呢?那些躺在山洞里发烧说胡话的战士们呢?他们有没有资格,用一点‘狗屁名分’去换一支救命的盘尼西林?”
窗外风声紧了。
杨帆这时才站起身。他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手绘地图前——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旗和蓝旗,红旗是他们活动的区域,蓝旗是日伪据点。从长白山到松嫩平原,红旗像星星之火,被大片大片的蓝色挤压在山林边缘。
“三年前,咱们只有五十个人,十七条枪。”杨帆的手指划过地图,“现在,我们有三千二百人,轻重机枪二十七挺,迫击炮六门——虽然只有十七发炮弹。”
他的手指停在平原地区几个蓝色大据点周围:“但要打出去,要像老周说的建立巩固的根据地,光靠勇气不够。我们需要粮饷,需要药品,需要子弹,更需要一块合法的招牌——有了这块招牌,我们才能在日占区和国统区之间,撕开一道口子。”
铁柱闷声道:“可这块招牌是国民党的!戴了他们的帽子,咱们还是咱们吗?”
“谁说是戴他们的帽子?”杨帆转身,目光锐利起来,“电报上写的是‘东北抗日义勇军’。义勇军是什么?是自发抗日的武装,不是国民党的嫡系部队!他们要的是一个名义上的隶属关系,要的是我们在东北牵制日军,减轻关内压力——我们要的,是物资、是活动空间、是时间!”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从今天起,对外,我们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承认的东北抗日义勇军第三独立支队。对内——”
杨帆的声音陡然提高:“我们的指挥体系不变!政治委员制度不变!官兵平等、军民一家的原则不变!所有军事行动自主决定,所有干部任免自主决定!如果有任何人,以任何名义,试图插手我们的内部事务,试图改变我们军队的性质——”
“那就翻脸。”徐参谋轻声接话。
“对,翻脸。”杨帆直起身,“但翻脸之前,要把他们给的物资吃干抹净,要把能学的本事都学到手,要把该争取的时间都争取到。”
他看向铁柱:“老铁,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咱们缴获的那本日军操典?”
铁柱点头。
“咱们照着练了三个月,班排战术进步了一大截。”杨帆说,“敌人好的东西,咱们要学。国民党能给的东西,咱们也要拿。但学了拿了,心还是咱们自己的心,枪口还是朝着该朝的方向——这道理,你明白吗?”
铁柱盯着桌上那本牺牲名单,很久,重重坐回椅子上:“……明白。”
“那就表决。”杨帆重新坐下,“同意接受番号、但坚持独立自主原则的,举手。”
周政委第一个举手。徐参谋第二个。老根叔吧嗒两口烟,也慢慢举起手。其他营长陆续举手。
铁柱是最后一个。他的手举得很慢,像是托着千斤重物,但终究还是举起来了。
“全票通过。”杨帆说,“老周,你负责起草回电——措辞要恭敬,态度要谦逊,但核心条件一条不能少。徐参谋,你拟一份详细的物资清单,特别是药品和工程器械,趁这个机会多要些。铁柱,新兵教导团的筹备不能停,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批合格士兵毕业。”
会议散了。人陆续离开,只剩杨帆和周政委还坐着。
油灯快烧干了,周政委挑了挑灯芯,忽然轻声说:“其实最难的不是说服铁柱。”
杨帆看他。
“最难的是说服我们自己。”周政委望着窗外沉沉的夜,“戴上这顶帽子,以后很多事就说不清了。老百姓会怎么看?兄弟部队会怎么看?将来……历史上会怎么写?”
杨帆沉默良久。
“老周,你说咱们这支队伍,最根本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是为人民打仗。”
“对。”杨帆站起身,走到窗前,“只要枪口朝着侵略者,只要双脚站在老百姓中间,只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良心——那么戴什么帽子,挂什么牌子,都不重要。”
他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沫扑进来,远处营房的灯火在雪幕中晕开,一点一点,连成一片温暖的黄。
更远处,平原方向的地平线隐没在黑暗里。但杨帆知道,那里有村庄,有城镇,有数以百万计在日伪统治下挣扎求生的人。
而他们这支有了“合法身份”的队伍,终于可以走出山林,去往那些地方了。
“通知各营连指导员。”杨帆说,“从明天起,在全军开展政治教育课。主题只有一个——我们为什么接受改编,以及,我们永远是谁的军队。”
周政委在本子上记下,犹豫了一下:“国民党那边可能会派联络官来……”
“来就来。”杨帆关窗,“咱们好吃好喝招待,带着参观训练,看战史展览——让他们好好看看,一支真正的人民军队是什么样子。看得懂的,或许能明白些道理。看不懂的……”
他笑了笑:“那也无所谓。咱们的时间很宝贵,没空教所有人。”
夜更深时,杨帆独自站在地图前。
他的手指从东北平原慢慢向南移动,越过山海关,越过黄河,最后停在西南那片层峦叠嶂的地形上。
无线电波说,中央红军已经踏上长征路。
万里之遥,两支队伍,在同一片天空下,以不同的方式战斗着。
杨帆轻声自语,像承诺,又像誓言:
“我们在东北的坚持,就是对中国革命最大的支持。”
雪还在下。但春天总会来的。
而他们这支有了新名字、却从未改变初心的队伍,已经做好了准备——
从山林走向平原,从坚守走向反击,从这片土地上的星星之火,终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