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无间齿轮》
天台。
香港的夜空从未如此令人窒息。往日里能吞噬一切光污染的浓稠黑暗，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粘稠的实体，低低地压在高楼大厦之上。霓虹灯的光芒挣扎着穿透这异常的黑暗，却被扭曲成一片片病态的、脉动的光晕，像是垂死巨兽皮下蠕动的血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海腥和机油混合的怪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来自远古深渊的尘埃。
刘建明背靠着冰冷的水塔钢筋，胸膛剧烈起伏。他能感觉到左臂义肢接口处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那不是物理上的损伤，而是一种来自内部的、仿佛有无数细小蠕虫在神经束上啃噬的异物感。他的电子眼视野边缘，不断闪过杂乱无章的雪花和扭曲的几何符号，干扰着他的瞄准。
天台的另一头，陈永仁半蹲在一个通风管道后面，情况更糟。他的整个右肩义体，那条为了替代上次任务中重伤而安装的高性能机械臂，正在不受控制地痉挛。齿轮空转的“咔哒”声和伺服电机过载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从他肩胛部位传来，清晰可闻。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死死咬着牙，试图用意志力夺回右臂的控制权，但回应他的只是一阵更剧烈的、几乎要将他肩胛骨震碎的抖动。
“咳…咳咳……”陈永仁猛地咳嗽起来，喉头一甜，一股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口腔。他用手背擦去，借着昏暗的光，看到手背上沾染的不是鲜红，而是一种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暗红，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微小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颗粒。
“你也不行了吧，刘Sir？”陈永仁的声音沙哑，带着嘲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你的‘好帮手’们，看来也不怎么听话了。”
刘建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的左手，这只手曾为他敲下无数报告，也曾扣动扳机终结目标。此刻，它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指尖在微微跳动。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异味的空气让他肺部一阵不适。
“我们都一样，陈永仁。”刘建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从戴上这玩意儿开始，就没得选了。”
他指的是他们身上各种型号的警用增强义体。为了更高的破案率，为了更强的战斗力，为了在黑白模糊的灰色地带生存，他们都选择了接受改造，将自己的一部分交给了冰冷的机械。但现在，这些机械正在背叛他们。
“放屁！”陈永仁低吼一声，猛地从掩体后探身，左手持枪向刘建明的方向连开三枪。子弹撞击在水泥和水塔上，溅起一串火花。但他的右臂却在此时猛地向上一抬，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差点让他把自己的枪口对准额头。
刘建明侧身躲过射击，几乎是同时，他的左臂义肢也不受控制地向前挥出，一拳砸在身旁的水塔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坚硬的合金外壳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凹痕。
两人都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这不是简单的故障。这是一种同步的、恶意的失控。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清脆的、与周围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系统提示音，同时在他们两人的内嵌式视网膜显示屏上响起。紧接着，视野被强制弹出了一个设计简洁到冷酷的对话框。背景是深邃的、仿佛在缓缓旋转的星空图，而文字是刺眼的亮白色：
“身份确认：潜伏者单元 - 777 \/ 潜伏者单元 - 778”
“阶段性任务评估：完成。”
“最终权限解锁中...”
“真实身份档案载入...”
刘建明和陈永仁的呼吸几乎同时停滞。777和778，这是他们在警方内部数据库中被标记的、绝密的卧底及反卧底监控代号。
下一秒，对话框中的文字刷新了。
“恭喜。漫长潜伏任务已终结。”
“你的真实身份是：第777号 \/ 第778号 ‘深潜者’迭代体。”
“初始化回归协议。准备接受‘锈蚀之主’的呼唤。”
深潜者！
这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刘建明脑海中无数混乱的线索。那些关于海底拉莱耶工厂的模糊情报，关于东星乌鸦崇拜的“机油之母”，关于锈铁大厦地下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打铁声……所有支离破碎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他不是警察，也不是黑社会，他甚至不是“刘建明”！
陈永仁的脸上也血色尽失，那双总是带着倔强和不羁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神情。他想起了自己偶尔会做的那个噩梦，在梦中，他在冰冷漆黑的海底行走，周围是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和缓慢转动的齿轮，一种无法形容的、宏大的意志在呼唤着他。
原来，那不仅仅是梦。
“不…不可能！”陈永仁嘶吼着，猛地用左手捶打着自己的右肩义体，仿佛想将这背叛的躯壳砸碎，“我是警察！我是陈永仁！”
“没用的。”刘建明的声音异常平静，那是一种意识到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后的死寂。他抬起颤抖的左手，指向自己的后颈，位于颈椎和颅骨连接处，那里是所有高级神经义体的核心控制芯片植入区。“是那里……控制芯片。我们都被‘播种’了。”
陈永仁猛地摸向自己的后颈，在皮肤下，能清晰地摸到一个约指甲盖大小的硬物。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后颈的植入点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高压电流穿过的灼痛！视野中的对话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的、由绿色粘液和锈蚀金属构成的幻象。低沉而恢弘的、仿佛来自群星深处的吟唱直接在他们的大脑皮层中回荡。
“呃啊啊啊——！”
陈永仁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他的右臂义体彻底失控，猛地抬起，手中的枪口不再是瞄准刘建明，而是开始无差别地、疯狂地向四周扫射！子弹打在墙壁上、地面上，跳弹在狭窄的天台空间里呼啸。
刘建明的情况同样糟糕，他的左臂义肢像一条发狂的金属巨蟒，带着千钧之力向他自己的身体砸来！他拼命用右手和身体的重量去压制，整个人在地上狼狈地翻滚，躲避着自己手臂的攻击和四处横飞的流弹。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他们成了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上演着一场荒诞而血腥的提线木偶戏。
“杀…杀了你！”陈永仁双目赤红，被幻象和剧痛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他顶着失控的右臂，踉跄着朝刘建明冲来，“杀了你……就能结束！”
刘建明刚躲开自己左臂的一记重砸，看到状若疯魔冲来的陈永仁，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被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取代。“那就一起死！”
两个失去了对自己身体控制的男人，像野兽般扭打在一起。陈永仁的左手死死掐住刘建明的脖子，失控的右臂则不断试图攻击刘建明的头颅。刘建明的右手格挡着陈永仁的攻击，而那条狂暴的左臂，则不断捶打着陈永仁的胸口和侧腹。
骨骼在呻吟，金属在碰撞。鲜血和黑色的油状液体从他们的口鼻、从义体接口处渗出。
在窒息和剧痛中，刘建明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让他看到了陈永仁后颈那个因为剧烈动作而更加凸起的芯片植入点。
“芯片……拔掉它！”刘建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不然……我们……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
陈永仁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化为决绝。他松开了掐住刘建明脖子的左手，嘶吼道：“帮我……按住这鬼东西！”他指的是自己完全失控的右臂。
一瞬间，某种超越了正邪、超越了身份的默契在两个垂死挣扎的灵魂间达成。刘建明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身体和完好的右手死死锁住陈永仁那不断攻击的机械右臂。
陈永仁则伸出左手，手指颤抖着，猛地插向刘建明的后颈！指甲划破皮肤，鲜血涌出，他摸索着，抠住了那个坚硬的芯片边缘。
“呃——！”刘建明发出一声痛哼，身体剧烈颤抖，但他的手臂依旧死死锁着陈永仁。
“给我……出来！”陈永仁怒吼着，手指猛地发力！
嗤啦——
伴随着皮肉被撕裂的轻微声响，一块沾染着鲜血和神经结缔组织的、闪烁着不祥红光的微型芯片，被陈永仁硬生生从刘建明的后颈抠了出来！
就在芯片离体的瞬间，刘建明感觉脑海中那恢弘而疯狂的吟唱声骤然减弱，左臂义肢的狂暴也像是被切断了能源一般，力道迅速衰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视野中的幻象开始消退。
“该……该我了……”刘建明虚弱地说道，松开了陈永仁。
陈永仁立刻转身，将自己的后颈暴露在刘建明面前。他的右臂依旧在痉挛，但力度似乎也小了一些。
刘建明没有丝毫犹豫，沾满鲜血的右手同样探向陈永仁的后颈，摸到了那个一模一样的硬物。他咬紧牙关，指尖用力——
又一枚染血的芯片被强行取出，带着一丝粘稠的拉丝。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
失控的义体彻底停止了动作，如同两堆废铁挂在他们的身上。脑海中的幻象和吟唱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两个男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弥漫着血腥和机油味的天台上回荡。
他们瘫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望着对方狼狈不堪、满身血污的样子，想笑，却扯动了伤口，变成了痛苦的抽搐。
“呵……呵呵……”陈永仁先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777……778……原来我们……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刘建明没有笑，他只是看着手中那枚还在微微闪烁红光的芯片，眼神空洞。“我们……到底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
陈永仁挣扎着，想挪动一下身体，却感觉一阵深入骨髓的虚弱和眩晕袭来。他后颈的伤口不再流血，但一种冰冷的麻木感正从那里向全身蔓延。
刘建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不适，不仅仅是失血和创伤，更像是一种……生命正在从内部流失的空洞感。
陈永仁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自己后颈的伤口。他的动作牵动了刚才搏斗中头部的创伤，一阵剧痛传来，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手指不小心用力按在了伤口上。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裂声。
不是血管，也不是肌肉。
在刘建明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他看到陈永仁后颈那个被他亲手挖出的伤口里，涌出的不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粘稠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黑色脑浆。
那黑色的、如同变质机油般的粘稠液体，顺着陈永仁的脖颈缓缓流下，滴落在他肮脏的衣领上。
陈永仁也感觉到了异样，他收回手，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那漆黑的、带着刺鼻腥味的粘液，他的表情凝固了。他抬起头，看向刘建明，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茫然和最终的恐怖。
刘建明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后颈，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触感——粘稠，冰冷。他将沾满“液体”的手指举到眼前。
一样的漆黑，一样的闪烁着不祥的金属微光。
原来，拔掉芯片，并不能让他们回归“人类”。那芯片，或许不是控制的核心，而只是一个……限制器？或者说，是一个维持他们“人类表象”的装置？
他们流淌在颅腔内的，早已不是人类的脑髓。
所谓的“深潜者迭代体”，从生理结构上，就已经是非人之物。
天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男人对视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彻底的绝望和荒谬。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剩下一种被完全否定的虚无。
刘建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和那漆黑的、源自“大脑”的液体。
陈永仁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靠着墙壁，仰头望向那片仿佛在嘲弄众生的、黑暗粘稠的夜空，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度。
远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斑开始切割城市的黑暗。
但这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坐在那里，像两尊正在逐渐冷却的、由血肉和机械拼凑而成的失败品，等待着最终的，无论是来自人类法律的审判，还是来自那所谓“锈蚀之主”的召唤。
他们的无间地狱，从未如此真实，也从未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