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齿轮啃食月亮》
维多利亚港从未如此丑陋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仿佛宇宙巨神用一把无形的刮刀,将覆盖在这座城市伤疤上的蓝色药膏狠狠刮去,露出了下方溃烂、锈蚀的真实皮层。海水违背了亘古以来的自然律法,疯狂地退却,不是温柔的潮汐,而是带着一种被强行抽离的、痛苦的嘶鸣,退缩了整整三百米。
裸露出的,不是人们记忆中熟悉的滩涂与淤泥,而是一片巨大到令人心智崩溃的机械造物。
那是一座由无数相互咬合、锈迹斑斑的齿轮构成的庞然巨阵,直径横跨十公里,几乎覆盖了整个港岛与九龙之间的海底。齿轮大小不一,小如磨盘,大如球场看台,边缘厚重,泛着暗沉的血锈色与污浊的铜绿。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沉重地转动着,发出一种连绵不绝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金属摩擦声——“嘎吱……嘎吱……”,这声音不尖锐,却低沉地碾压着每一个聆听者的耳膜与神经。
更令人作呕的是,齿轮与齿轮咬合的缝隙间,正不断渗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幽绿色荧光的黏液。这些黏液沿着齿轮的沟壑流淌,在裸露的海床上汇聚成一片片闪烁着不祥光芒的水洼,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了铁锈、海腥和某种有机物腐败的甜腻气味。
港岛沿岸,警灯闪烁,人群被紧急疏散的喇叭声与哭喊声淹没。但在一片临时划定的警戒线内,却聚集着另一群人。
陈浩南站在最前方,海风将他额前的长发吹得狂乱,昔日“湾仔之龙”的锐气,如今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决绝覆盖。他身后,是洪兴最后一批敢打敢拼的马仔,人人手持土制炸药、燃烧瓶,甚至还有从黑市弄来的军用炸药。他们的脸上,有恐惧,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大佬,点搞?”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马仔哑声问道,手里紧紧攥着一捆雷管。
陈浩南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缓缓转动的锈铁地狱。“炸!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继续转下去!”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山鸡临死前塞给他的那只罗盘义眼,此刻正被他紧紧握在左手中,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这义眼时而微微发烫,时而冰冷刺骨,仿佛在与海底那庞然巨物进行着某种无声的共鸣与对抗。
“浩南,小心点。”身后传来一个女声。是三元,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陀枪师姐,岁月的风霜和与无数非自然存在的战斗,在她脸上刻下了坚毅的线条。她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普通配枪,而是一把经过特殊改造,刻满了细密符纹的手枪,弹匣里压着的,是掺了黑盐与稀有金属粉末的“破邪符弹”。
陈浩南点了点头,猛地一挥手:“动手!”
几名悍勇的马仔立刻抱着炸药包,沿着陡峭的海岸斜坡,冲向那片巨大的齿轮阵。他们的动作迅捷而亡命,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第一个马仔成功地将炸药安置在一个直径约五米的齿轮轴心附近,拉燃引信,转身便跑。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脚踝不小心触碰到了齿轮边缘渗出的那荧光绿黏液。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低沉的齿轮噪音。只见那马仔的身体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方式剧烈抽搐起来,他皮肤下的肌肉如同活物般蠕动、凸起,发出“咔嚓咔嚓”的骨骼错位声。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他接触黏液的脚踝处的皮肤迅速变得灰暗、金属化,并且如同潮水般向上蔓延。
皮肤龟裂、脱落,暴露出的不再是血肉,而是闪烁着冷光的合金骨骼与精密咬合的微型轴承!他的眼球瞬间被两个高速转动的光学镜头取代,口中发出的不再是人类的惨嚎,而是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的“滋滋”声。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三四秒,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具依旧保持着奔跑姿势,但全身超过百分之六十都已机械化的恐怖造物。它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金属手掌,然后僵硬地、摇摇晃晃地走向齿轮阵的深处,消失在巨大的阴影里。
岸上众人,包括陈浩南在内,无不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唔好碰d黏液!”陈浩南嘶声大吼,阻止了后续还想冲上去的马仔。
就在这时,安置在齿轮上的炸药爆炸了。
“轰!!”
火光与浓烟腾起,冲击波甚至让岸上的人都感到一阵气浪扑面。
然而,烟尘散去后,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那个被炸的齿轮仅仅表面多了几道焦黑的痕迹,转动甚至没有丝毫停滞。爆炸仿佛只是给它挠了挠痒痒。反倒是爆炸的震动,似乎激怒了这片沉睡(或者说半苏醒)的巨物,齿轮转动的“嘎吱”声骤然变得尖锐、急促,更多荧光绿的黏液从缝隙中汹涌渗出,仿佛它在流血,流着污秽的、机械的血。
“无用……根本无用……”一个马仔绝望地瘫坐在地。
就在洪兴众人陷入绝望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让开。”
人群分开,赛博道士林正英迈步而出。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式道袍,但背上却背着一个特制的金属箱,箱体上布满了LEd灯和接口,几根数据线从他宽大的袖口中伸出,连接着手中一个古朴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疯狂地、无规则地旋转着,表面浮现出淡蓝色的全息投影数据流。
林正英面色凝重至极,他走到岸边,无视了那令人心智混乱的齿轮噪音与恶臭,将手中的罗盘高高举起。他口中念念有词,不再是传统的道教咒文,而是一种混合了二进制代码与古老音节的特殊“祷言”。袖口中的数据线发出微光,背上的金属箱嗡嗡作响,罗盘上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刷新。
他是在用现代科技辅助,进行一种前所未有的“风水堪舆”,测算的对象,是这片非自然的、亵渎神灵的机械造物。
片刻之后,林正英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收回罗盘,看着上面最终稳定下来的、由光点构成的复杂图案,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唔系阵法……呢个转动规律……系乐谱!”
“乐谱?”陈浩南皱眉。
“系!”林正英深吸一口气,指向罗盘上那些光点构成的轨迹,“你睇呢的节点,呢的起伏同重复……唔会错,呢系《黄衣之王》第一幕的咏叹调,《星辰失所》的旋律!”
《黄衣之王》,那本禁忌的戏剧,传说聆听其内容都会导致疯狂。而现在,这片覆盖海底的巨型齿轮阵,竟然在用它的转动,无声地演奏着其中的乐章!这是何等疯狂而亵渎的仪式!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正英的话语,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暗了下来。
不是普通的夜幕降临,而是一种带着污浊色调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然后,所有人,无论是岸上的陈浩南、林正英,还是远处避难所中通过窗户窥视的市民,都看到了让他们灵魂冻结的一幕——
月亮,升起来了。
但那不再是人们熟悉的、皎洁或昏黄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如同齿轮般的轮廓,清晰地烙印在了月亮表面!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由宇宙尺度构成的巨大齿轮模具,狠狠地压印在了月亮之上,将其变成了一个冰冷、残酷的机械部件。月面的环形山和阴影,构成了齿轮上凹凸不平的齿牙,散发着一种锈蚀的、暗红色的光芒。
齿轮啃食月亮。
“齿轮食月……”三元失声喃喃,手中的符枪微微颤抖。
就在月亮被“锈蚀”成齿轮形状的瞬间——
“滋啦——!!!”
全香港,所有尚在运行的电子设备——手机、电视、电脑、收音机、街头的广告屏幕、医院的监护仪……甚至是一些人植入的简陋义体——在同一时刻,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至极的电子杂音!
这杂音如同亿万只金属昆虫在同时振翅,又像是指甲刮擦着生锈的铁皮,瞬间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鼓膜与神经。
恐慌达到了顶点。
然而,在这片毁灭性的杂音中,一些对声音敏感的人,或者像林正英这样拥有特殊感知能力的人,隐约捕捉到杂音底层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
林正英脸色一变,迅速从道袍内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经过符文强化的便携式音频采集器,将其对准空中。采集器的指示灯疯狂闪烁,过滤着层层杂音。
陈浩南和其他人也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几分钟后,那席卷全港的恐怖杂音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死寂,只有海底齿轮阵那低沉而持续的“嘎吱”声,仿佛永恒的背景音。
林正英的手指在采集器的小屏幕上快速滑动,进行着降噪和解码。他的动作越来越快,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一段被剥离出来的、清晰而冰冷的音频,从采集器的微型扬声器中播放出来。那是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属于那个曾经掌控洪兴,心脏是一颗黄铜齿轮的男人——
蒋天生的声音。
没有往日的沉稳与威严,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嘲弄:
“我哋都系螺丝钉。”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浩南手中的罗盘义眼猛地变得滚烫,仿佛要烙进他的血肉之中。他低头看去,只见义眼的玻璃晶片上,不再是复杂的数据流,而是清晰地映照出海底齿轮阵中央的景象——在那里,无数荧光绿黏液的源头,一个由无数细小齿轮构成的、类似人脸的模糊轮廓,正在缓缓浮现,它的“嘴巴”位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正在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
蒋天生的最后遗言,不是忏悔,不是警告,而是一句终极的、将所有人的挣扎与存在意义彻底否定的判词。
他们,或许连同整个香港,都只是某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冰冷机械上的一颗……螺丝钉。
海风依旧在吹,带着锈蚀与黏液的味道。
齿轮依旧在转,演奏着亵渎的乐章。
月亮依旧散发着锈红色的、齿轮状的光芒。
而希望,在这一刻,似乎比维多利亚港裸露出的海床,更加干涸,更加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