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城郭连绵数十里,人烟稠密,车马辚辚,要寻一处僻静所在,当真如大海捞针般不易。不敬和尚拉着清品道长的手,本就只是报复上次分别时的调侃,并非真要如此形影不离。走得三四步,便似无意间松开手,笑道:“道长仙骨清奇,贫僧这俗家之手,可不敢多亵渎。”
先前只顾着与清品拌嘴,此刻往前再走数丈,不敬才觉出周遭景致不同。两侧尽是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高墙之上覆着琉璃瓦,飞檐翘角隐于绿树浓荫间,显然是达官贵人的宅邸所在。再往深处行去,身后的喧嚣渐渐淡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枝的簌簌声,倒有了几分清幽。只是身倚他人墙根,终究不是说话之地,不敬便与清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或是说些江湖趣闻,或是论些佛道玄理,二人皆是健谈通透之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相得益彰,不觉得沉闷。
刚转过一条青砖铺就的胡同,路过一座门庭显赫的宅院,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朱漆大门开了半扇,一个略带急促的声音传来。
“那位算命的先生,且请留步!我家夫人有请!”
不敬闻言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清品却是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他之所以在此处摆摊,原是摸清了这些达官贵人的心思。平日里身居高位,遇事却总爱求神问卜,图个心安。他那面算命幡儿更是有讲究,竿子竖得极高,幡面正好高过院墙露出,上面用大篆写的八个字。大篆古奥,能看懂的本是少数,恰是朝中那些饱读诗书的顶尖人物,这些人争名夺利时或许不择手段,但若要他们欠人算命的卦金,却是万万不肯的,生怕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是以听得呼唤,清品当即转过身来,抬手稽首,声音清朗道:“贫道在此等候多时,既蒙夫人相邀,敢不从命?”
他这一转身,只见其面容清癯,目光深邃,颌下三缕长髯随风微动,一身皂色道袍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那份出尘之态,当真是仙风道骨,足以让人心生信服。不敬也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身穿绸缎长衫,面容恭谨,看打扮像是府中的管家。那管家见二人一僧一道并肩而立,不由得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算命的道长竟与一个和尚同行,这般组合当真是江湖罕见。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转瞬便敛去了惊讶之色,神色愈发恭敬,对着二人深深一揖,说道:“这位道长,这位大师,我家老爷近来诸事不顺,家宅不宁,夫人为此忧心忡忡。还望二位仙长能移步府中,指点一二,必有厚谢!”
不敬心中揣着要事,本不愿在此多作耽搁。他深知清品是被自己硬拉来的壮丁,此刻定是满心不愿被牵扯到俗事里。若是自己不肯同行,这老道多半能借机甩脱麻烦,倒让他得偿所愿了。心念及此,不敬暗叹一声,只好由着清品。
那边清品听得管家相邀,正愁没机会脱身,见不敬神色微动,似乎要开口拒绝,当即抢先接口道:“先生言重了!为人排忧解难,本是贫道分内之事。劳烦先生前面带路便是。”说罢,还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不敬一眼,眼底藏着几分“终于能甩脱你”的狡黠。
不敬无奈,只得跟上清品的脚步。管家在前引路,一面走一面拱手问道:“不知二位高人如何称呼?也好让在下回禀夫人。”
“贫道道号清品。”
清品先自报了名号,又指了指身旁的不敬。
“这位是不敬大师。”
管家连忙躬身道:“原来是清品道长、不敬大师!失敬失敬!”
他嘴上恭敬,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他并非江湖中人,对全真教也不甚了解,清品这个名字自然听着陌生。倒是“不敬”这法号,透着几分离经叛道的意味,似乎近来在哪儿听人闲谈中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
管家领着二人从角门入府,穿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又转了两个弯,便到了一间雅致的会客室。室内陈设古朴,紫檀木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画,透着几分书香气息。管家请二人入座,又吩咐下人奉上香茗干果,动作有条不紊,看得出是个干练之人。他并未离去,只在一旁陪着说些天气、京中琐事的客套话,言语得体,不多问一句多余的话。
不过片刻,便听得屏风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环佩叮当,清脆悦耳。随即,一位三十余岁的妇人在两名青衣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绣暗花的长裙,鬓边斜插一支碧玉簪,面容清丽,眉宇间却凝着一丝淡淡的愁绪,眼角虽有浅浅细纹,却更显温婉端庄,只是那双眼眸中藏着难掩的焦虑,想来是为家中琐事烦忧多日了。
那妇人抬眼望见厅中二人,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喜,眼角眉梢的愁绪竟淡去了几分。她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裙摆轻扬,环佩叮当之声愈发清脆,走到二人面前数步处站定,敛衽弯腰,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声音温婉却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急切道:“妾身褚氏,见过清品道长,见过不敬大师。”
这一礼行得恭谨周全,看似对二人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可就在她念到“不敬大师”四字时,话音却微微一顿,虽只是刹那间的凝滞,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清品与不敬何等眼力?二人皆是心思敏锐之辈,这点细微的异样,如何能逃过他们的耳目?
清品心中微动,暗自思忖:“这褚夫人提及不敬之名时,神色虽未变,语气却有迟疑,莫非她当真识得这小和尚?”
不敬更是心头一凛,他自行走江湖时日不算长久,且法号奇特,知晓之人本就不多,这京城之中,就算有达官显贵的家眷认得自己也该是只有那两家亲近的人才对,难道真的这么巧,就在此处就碰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