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阴云仿佛笼罩在街亭营寨的上空。鲜卑人的进攻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这座早已残破不堪的土城。壕沟已被鲜卑士兵的尸体填平了数段,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味。
然而,在高翔的指挥和蜀军将士同仇敌忾的坚守下,街亭就像一颗楔入陇右大地的顽石,任凭鲜卑铁骑如何冲撞,虽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高翔的身影永远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他的铠甲上布满刀箭痕迹,嗓音因不断嘶吼而变得沙哑,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始终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兵士们看着主将与他们一同承受着箭矢礌石,同吃同住,心中的怨气与恐惧,便化作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
鲜卑大军的耐心,终于被这超乎想象的抵抗消磨殆尽了。愤怒之余,一种更为残忍的念头在他们心中滋生。强攻代价太大,那就攻心!他们要让这些汉人从内部崩溃,要让那守将在无尽的痛苦和自责中屈服。
于是,战争的残酷露出了它最卑劣的獠牙。鲜卑骑兵不再执着于城墙,而是依仗其来去如风的机动性,四散出击,像瘟疫般扫荡街亭周边凡能触及的村庄与坞堡。陇右历经战乱,民生凋敝,这些零散的民防在正规骑兵面前不堪一击。马蹄所至,烈焰腾空,哭喊声被狂笑与杀戮淹没,一片片曾经勉强维系着生机的土地,化为焦土,鸡犬不留。
营寨上的蜀军士卒,多是陇右本地人或在此驻扎日久,与周边百姓素有往来。他们眼睁睁看着远方升起的滚滚浓烟,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凄厉哀嚎,个个目眦尽裂,拳头攥得发白。那里面,可能有给他们偷偷送过腌菜的阿婆,有一起喝过劣酒的多亲……一种无力感和焚心的愤怒,在守军之中无声地蔓延。高翔感受着这股几乎要实质化的悲愤,他的心同样在滴血,但他能做的,只是将城墙守得更紧,将牙关咬得更碎。他深知,这是鲜卑人的毒计,意在激他们出城野战。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
天色未明,雾气氤氲。哨塔上的士兵首先发现了异常,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待看清远处蠕动的黑影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将……将军!城外!快看城外!”
高翔一个箭步冲上墙头,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视线所及,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足有上千之众。他们手无寸铁,衣衫褴褛,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缓缓向营寨挪动。队伍中,有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有面黄肌瘦、惊恐万状的妇人,还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发出微弱啼哭的婴孩。他们的哭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而在他们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面目狰狞的鲜卑骑兵。雪亮的弯刀就架在百姓的脖颈之后,狞笑声与呵斥声混杂在哭喊中,格外刺耳。
一个鲜卑百夫长策马冲到阵前,用生硬的汉语高声叫嚣:“城上的汉人听着!立刻打开寨门,跪地投降!若再负隅顽抗,便将这群两脚羊杀个干净,用他们的尸首填平你们的壕沟,踏着他们的血肉,攻破你们的营寨!”
为了增加威慑,几个鲜卑骑兵狞笑着将几个吓得瘫软在地的老人踹倒在地,冰凉的刀锋立刻贴上了他们的皮肤。
营寨之上,时间仿佛停滞了。所有的士兵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他们看到了城下同胞眼中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哀求:“军爷,救命啊!”“开开门吧!”“爹!娘!”
许多年轻的士兵,还是半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等惨状?他们气得浑身剧烈颤抖,紧握长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凸出,发出“咯咯”的轻响。血液冲上头顶,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他们唯一的主心骨——高翔。
“将军!开门吧!跟胡狗拼了!”一个满脸稚气的士兵带着哭腔喊道。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被杀啊!将军!”更多的人红着眼睛附和。
连一向沉稳的副将,此刻也嘴唇哆嗦得厉害,望向高翔的眼神充满了挣扎:“将军……这……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高翔的身体,如同被钉在了城头,只有那死死抓住墙垛、指节已然发白甚至渗出血丝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惊涛骇浪的挣扎与煎熬。他的目光扫过城下,他看到一位母亲用身体死死护住怀中的幼儿,看到老人浑浊的眼泪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听到孩童那不谙世事的、凄厉到极致的哭喊。每一幅画面,每一声哭叫,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他是汉将,保境安民是天职!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杀”字,打开城门,率众与敌人同归于尽,哪怕战死,也强过受这钻心之痛!
但是,他突然转过身来,目光投向了南边那片广袤的土地。那里,是关中平原,是刘备大王率领的数万汉军主力的后方,是千千万万尚且安宁生活的汉家百姓!肩上千钧重担,瞬间压下了那沸腾的热血。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强行压入肺腑深处。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钢铁般的决然所取代。他用那沙哑到极点的声音,一字一句,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墙头:
“全军听令!严守营寨,胆敢擅开寨门者——立斩不赦!”
命令如同冰水泼下,让激愤的士兵们一时愕然。高翔转过身,面向那些带着不解、愤怒甚至一丝怨恨目光的士卒,他的声音沉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弟兄们!看着我!我高翔,难道是铁石心肠吗?我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我家中亦有高堂,亦有妻儿!城下百姓之惨状,我之心痛,岂逊于尔等分毫?”
他话锋一转,手臂猛地抬起,坚定地指向南方:“但诸位弟兄!请看那边!我等身后,是何地?是陇右千千万万尚未遭难的百姓!是大王数万精锐的唯一退路和粮道!是匡复汉室的希望所系!今日,若我等因一时之仁,因不忍之心,打开这寨门,后果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都重重砸在士兵的心上:“鲜卑铁骑便会趁势涌入!街亭顷刻即破!届时,胡虏铁蹄将可长驱直入,截断陈仓、五丈原大王主军的归路!数万大汉儿郎将陷入绝境!整个陇右,将尽陷胡尘,生灵涂炭!今日城下这千百百姓的惨剧,将在陇右每一寸土地上重演,千倍!万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悲壮至极的力量,在城头回荡:“我等今日在此坚守,所守护的,早已不是这一座残破的营寨!而是大汉在陇右的命脉!是千万同胞的身家性命!城下父老乡亲之劫难,我心如刀绞,五脏俱焚!此乃我高翔无能之罪!这千古的骂名,这万箭穿心般的痛楚,由我高翔,一力承担!”
他“锵”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晨曦中闪着寒光,直指城下:“大王若有怪罪,朝廷若有责罚,皆由我高翔项上人头担当!与尔等将士无关!但此刻,就在此地,我等唯一的职责,就是守住这座城!为了大汉,为了身后那千千万万的百姓,守住这道屏障!”
“凡有擅离职守,动摇军心者——”剑光一闪,伴随着一声厉喝,墙垛的一角被生生削断,夯土簌簌落下,“犹如此垛!”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命令已下,军法如山。士兵们看着状若疯魔、眼角几乎瞪裂却背影孤寂如山的将军,又看向城下哀嚎的同胞,内心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煎熬,但躁动的情绪,却被一种更沉重的、关乎大局的悲壮感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