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老宅,福伯的院落。
阴雨天连绵了几日,终于暂歇。
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惨淡的天光,墙角的苔藓绿得发暗。福伯拄着拐杖,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目光却穿透院墙,望向秦苏云所在院落的方向。
他脸上的皱纹比前些日子更深了,眼下的青黑透露着连日的失眠。掌心因紧握拐杖而泛白,指关节处的旧伤在潮湿天气里隐隐作痛——那是多年前在东南亚雨林中落下的。
自秦苏云被“请”回老宅,以养伤为名安置在离他不远却又被严密“看护”的院落,福伯的心就没一刻安宁。
他见过她几次,在寺庙的茶室外,在抄手游廊的转角。每一次,她都穿着素净的衣裳,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甚至会对守卫微微颔首。
但福伯看得见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没有波动,像两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涌动着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涡流。
她看他的目光,偶尔会停留一瞬,没有恨意,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冰冷打量。
更让福伯如芒在背的是赵泰安的态度。
老爷子不仅允许秦苏云在寺庙和老宅的限定范围内相对自由地活动,这次就连离开南城前往燕京就同意了,甚至还拨了两个手脚利索、沉默寡言的小丫鬟“伺候”她。
那些明显属于秦苏云旧部风格的、隐晦的试探性联络信号在老宅外围若隐若现时,守卫们得到的指令是“监控,但不必立刻清除”。
这太反常了。
福伯了解赵泰安。
这位老爷子对威胁的容忍度近乎为零,对失控的风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当年清理王家时的那种决绝狠辣,福伯是亲眼见证过的。可如今面对秦苏云——一个满怀仇恨、能力卓绝、手中还掌握着无数黑暗秘密的女人——赵泰安却表现出一种近乎纵容的“宽厚”。
这不合理。
除非……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福伯心中盘旋,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午后,雨云又堆积起来,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压到屋檐上。福伯终于按捺不住,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了赵泰安独居的小院外。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老爷子不紧不慢哼唱京剧《空城计》的声音:“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福伯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进来吧。”赵泰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哼唱声停了。
福伯推门而入。
小院里,赵泰安正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把玩着那串油光乌亮的佛珠。旁边的石桌上黑胶唱片机依旧放着《空城计》,摆着的一盘残棋,黑白子纠缠厮杀,形势胶着。
“老爷子。”福伯躬身行礼。
“虎福啊,脸色这么差,没睡好?”赵泰安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脸上扫过,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心里有事,睡不着。”福伯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老爷子,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您为何对苏云……如此宽松。”福伯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是‘灰鸢’,手里沾的血不比我少,心里的恨意……能烧穿铁板。把她放在身边,还给了一定的自由,这无异于在身边养了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
赵泰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捻动佛珠,目光落在棋盘上。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玩味:
“虎福,你跟我多少年了?”
“四十三年。”福伯答得毫不犹豫。
“四十三年……”赵泰安重复着,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这四十三年里,你见我做过几件没把握的糊涂事?”
福伯一愣。
“当年那些势大的家族,盘踞南城,勾结境外,多少人劝我暂避锋芒,我硬是顶着压力,一点一点把他们撬了出去。”赵泰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星核’出世,群狼环伺,我让山河放手去干,该杀的杀,该埋的埋……山河父母出事,多少人等着看赵家垮台,我撑着这把老骨头,把家稳住。虎福,你说,我是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吗?”
福伯低下头:“老爷子算无遗策,行事果决。”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对秦苏云,就是心慈手软,就是优柔寡断呢?”赵泰安反问,目光如电,射向福伯。
福伯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你心里有愧,因为你关心则乱。”赵泰安一语道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你看她,看到的首先是秦苏云,是你亏欠了半辈子的女人,是琉璃的母亲。你怕她死,也怕她闹,更怕她真的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所以你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牢牢关起来,锁起来,隔绝一切危险。”
他顿了顿,轻轻摇头:“可你忘了,她是个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灰鸢’。关得住人,关得住心吗?锁链只能锁住手脚,锁不住仇恨和算计。你越是想控制她,她反弹的力量就越大,寻找破绽的心思就越活络。”
福伯的背脊僵直,冷汗从额角渗出。
老爷子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内心的隐忧。
“那……老爷子的意思是?”福伯声音发颤。
赵泰安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原本胶着的局势,因为这一子,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虎福,你下棋,喜欢把对手的棋子一口气吃光吗?”赵泰安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福伯不明所以,老实回答:“能一口气吃光自然最好。”
“可有时候,吃光了,这棋也就下死了。”赵泰安手指点了点棋盘,“你看,黑棋刚才气势汹汹,想围杀我这片白子。我若是一味防守,迟早被蚕食殆尽。可我落了这一子,看似无关痛痒,却是在他腹地埋下了一颗钉子。他现在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杀,就要分兵,就要露出破绽;不杀,这根刺就永远扎在他心里,让他寝食难安。”
他抬起眼,看向福伯,眼神深邃如古井:“秦苏云,就是我落在敌人腹地的那颗钉子。也是……我送给某些人的,一份无法拒绝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