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的南门洞开,沐浴在仲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城门内外,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但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烟火气。相较于张定澄入城时的仓促,高鉴此次入城,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
没有胜利者的骄矜,也没有大军入城的肃杀。高鉴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只在一队亲兵护卫下,骑马缓辔而入。张定澄、刘苍邪等大将紧随其后,军容严整,却刻意收敛了沙场戾气。道路两旁,有武阳军士卒持戈肃立,维持秩序,更多的是引颈观望的历城百姓,他们的眼神复杂,交织着恐惧、好奇,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高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略显残破的屋舍,扫过那些面有菜色的面孔,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沉甸甸地压着“安抚”二字。攻城易,守城难,收心更难。他知道,此刻的历城,看似臣服,实则暗流涌动,如同一座尚未冷却的火山。
入城第一站,并非威严的郡守府,而是设在了原郡守府旁一座较为宽敞、却不算奢华的官署,临时改为“齐郡安抚使司”。这是一个微妙的信号,表明他高鉴此来,重在“安抚”,而非炫耀武力。
当日下午,官署正堂,灯火通明。一场名为“咨政议事”,实为稳定人心的宴会悄然举行。受邀者,正是以于德昭(代表于家)、贾文轩(代表贾家)、房澈(代表房家)为首的历城本土士绅豪强。这些人,或是在王薄时代便盘根错节,或是在此次易帜中“有功”,是历城真正的地头蛇。
席间并无珍馐美馔,只是寻常菜肴,佐以本地薄酒。气氛起初有些凝滞,于德昭等人虽身着崭新袍服,但举止间难免带着几分拘谨和忐忑。他们献城有功不假,但新主心思难测,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高鉴端坐主位,并未急于开口,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才缓缓举杯,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
“诸位,”他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历城新定,百废待兴。鉴,年少德薄,蒙诸位不弃,鼎力相助,使满城百姓免于刀兵之祸,此功此德,鉴,铭记于心。”
他首先肯定了众人的“功劳”,尤其是于德昭等人“拨乱反正”的举动,这让他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随即,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沉痛:“王薄倒行逆施,苛政如虎,尤以强征‘借’粮为甚,致使民怨沸腾,田园荒芜。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鉴,虽起于行伍,亦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之理。”
他提及王薄之弊,既是划清界限,也是表明自己的立场。接着,他抛出了实实在在的举措:
“即日起,凡王薄时期所行一切苛捐杂税,除必要粮赋沿用旧制外,余者尽数减免!郡县各级官吏,暂留原职,各安其位,只需恪尽职守,配合我军维持地方,清查田亩户册,以往之事,概不追究!郡守之职由于老暂摄!”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减免苛捐杂税,意味着他们的利益得到了保障;留用原职,更是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尤其是于德昭,他赌上全族性命献城,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高将军仁德!我等必竭尽全力,辅佐将军,安抚地方!”于德昭率先离席,激动地躬身行礼。贾文轩、房澈等人也纷纷附和,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高鉴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归座,继续道:“然,乱世用重典。以往之事可不究,但自今日起,若有胆敢阳奉阴违,欺压良善,或暗中勾结外敌,危害我齐郡安定者……”他语气骤然转冷,虽未明言,但那股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威严,让堂内温度骤降,“无论其身居何位,有何功劳,定斩不赦!”
恩威并施,敲山震虎。一番话语,如春雨,又如雷霆,将这群地头蛇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他们明白,这位年轻的主公,并非一味怀柔,其手段与决心,远超王薄。
次日,高鉴移驾城西校场。这里聚集着被缴械看管的近两千名原历城守军降卒。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队列松散,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败军之将,降卒之身,在这个时代,往往意味着被坑杀或被充作奴役。
高鉴登上点将台,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惶恐的面孔。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对身旁的张定澄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几口大锅被架起,热气腾腾的粟米饭香弥漫开来,甚至还宰杀了几头猪羊,肉香诱人。
降卒们骚动起来,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着。
这时,高鉴才朗声开口,声音透过校场,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诸位将士!尔等原为齐郡子弟,保境安民本是职责。然王薄无道,驱尔等如犬马,致使桑梓蒙难,乡亲受苦!此非尔等之罪,乃王薄之过!”
他首先将罪责归咎于王薄,为这些降卒开脱,减轻他们的心理负担。“如今,王薄已如丧家之犬,北窜而去。历城光复,齐郡将迎来新生!尔等家中,亦有父母妻儿,盼尔等归去,重整家园!”
提到家人,许多降卒的眼圈红了。
“我高鉴,并非嗜杀之人。今日在此,予尔等两条路选!”
“其一,愿归家者,即刻发放路费口粮,登记造册后,便可还家,与亲人团聚,安心耕种!”
“其二,若仍有报效之心,愿随我高鉴平定乱世,建功立业者,亦可报名留下!经甄别考核,合格者将编入我军,一视同仁,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绝无歧视!军饷粮饷,与我军老兵同等!”
话音刚落,校场上一片哗然!不仅不杀,还能回家?甚至还能当兵吃粮,待遇同等?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绝大多数降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纷纷跪地,表示愿意留下。只有少数降卒,选择了回家。
高鉴看着眼前跪倒一片、口称万岁的降卒,心中稍定。此举,既迅速瓦解了潜在的不稳定因素,又为自己博得了“仁德”之名,更从留下的降卒中筛选出了一些可用之兵,交由张定澄严格整训。
紧接着,高鉴以“齐郡安抚使”的名义,连发数道安民告示,核心只有一件事——春耕。
他宣布,官府将借贷种子、农具给无力春耕的农户,鼓励流民返乡认领荒地,免一年赋税,第二年减半,第三年开征全额赋税。同时,严厉告诫各地驻军不得践踏禾苗,干扰农事,违令者严惩不贷。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高鉴深知,无论士绅的支持还是降卒的归顺,都是暂时的,唯有让这片土地重新长出粮食,让百姓能活下去,他的统治才有最坚实的根基。他与张定澄、魏征等人反复商议,将春耕提升到与军事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
在高鉴军强有力的控制和高鉴一系列安抚、利民政策的推动下,历城乃至整个齐郡南部,迅速稳定下来。消息传开,周边各县,如章丘、亭山、山茌等,见大势已去,且新主似乎颇为“仁厚”,纷纷传檄而定,派遣使者至历城表示归顺。除最北端的高苑因王薄残部盘踞,以及西面的淄川被綦公顺势力占据外,大半个齐郡,已悄然改旗易帜,归于高鉴麾下。
张定澄在完成降兵整编和历城防务后,亲率一部精锐,北上进驻邹平、长山一线,构筑防线,与盘踞在高苑、依靠綦公顺接济苟延残喘的王薄残部,以及占据淄川、态度暧昧的綦公顺部,形成了短暂而微妙的对峙局面。
三方势力,此刻都无力亦无心立刻开启大战。高鉴需要时间消化齐郡,抢抓关乎命脉的春耕;王薄粮草命脉被綦公顺捏在手里,如同寄人篱下,无力反扑;而綦公顺,则正忙着调兵遣将,将主要精力用于攻略北海郡郡治益都,无意在齐郡西部与风头正盛的高鉴立刻冲突。
历城,这座饱经战火的古城,终于在连绵的烽火后,获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市集的叫卖声也重新响起,虽然依旧透着几分萧条,但那股沉沉的死气,正在被初春的暖阳和泥土翻新的气息慢慢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