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邑城低矮的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显现,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蜷伏在初春荒芜的原野上。高鉴勒住战马,玄色披风在带着寒意的风中猎猎作响,他抬手止住了身后蜿蜒如长龙的行军队列。连日追击,人马皆露疲态,更重要的是,军中粮官刚刚呈上的禀报,像一块冰冷的铁,沉沉压在他心头,随军携带的粮秣,已不足三日之需。
他极目远眺,东北方向烟尘未散,那是王薄残部逃窜的痕迹。目光所及之处,道路两旁原本应初现生机的田垄,此刻却是一片狼藉。被马蹄践踏过的麦苗奄奄一息,废弃的村落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无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洗劫。偶有侥幸逃过兵灾的百姓,从藏身之处蹒跚走出,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惊弓之鸟,在看到高鉴这支衣甲鲜明的军队时,非但没有流露出欣喜,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惧,瑟缩着躲回残破的屋舍之后。
“王薄可以靠劫掠为生,如同蝗虫过境,啃光沿途的一切。”高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愠怒,“但我们不行。”
他麾下的武阳军,不是流寇。他要的不是一片被榨干最后一丝生机的焦土,而是能够滋养霸业的根基。军中巡官已多次呈报,王薄军为了活命,撤退路上手段极其酷烈,稍有抵抗的村落便被屠戮,存粮被抢夺一空,甚至种子粮都未能幸免。高鉴军此刻即便想“就食于敌”,所能找到的,也多半是和王薄军掠夺后剩下的、奄奄一息的饥民。
“主公,是否继续追击?”身旁一名年轻气盛的校尉按捺不住,抱拳请命,“王薄已是强弩之末,再追一程,必可擒杀此獠!”
高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那些面带饥色的士兵,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开始聚集过来,眼中带着乞求光芒的难民。“追?拿什么追?我们的粮食,还能支撑几日奔袭?即便追上,士卒饥疲,如何与那些为了活命已然疯狂的亡命之徒搏杀?”他顿了顿,语气沉重,“更何况,我们若也学王薄那般行事,与禽兽何异?这齐郡的民心,还要不要了?”
他随即下达了一连串看似矛盾,却不得不为的命令:“全军于此扎营,停止追击。派出斥候,严密监视王薄溃军动向,探明其最终去向。军中粮草,统一调配,缩减口粮供应。另……开军中部分存粮,设置粥棚,接济沿途遭王薄劫掠、无以为生的百姓。”
命令传出,军中难免有些微词。一些渴望军功的将领觉得功亏一篑,实在可惜;一些士卒看着本就稀薄的粥饭还要再减,心中亦有怨言。但当他们看到那些得到一碗稀粥便跪地叩谢、嚎啕大哭的百姓,看到高鉴本人也与士卒同食减量的饭食时,所有的抱怨最终都化为了沉默的执行。
一碗碗稀粥,或许无法让难民饱腹,却像一颗颗火种,重新点燃了他们对“王师”的希望。武阳军高将军仁德之名,随着这些粥棚和有限的接济,开始在饱受蹂躏的齐郡北部缓慢传播开来。
而得以喘息的王薄,却正在将这最后一点民心彻底碾碎。摆脱了高鉴如影随形的追击,压力骤减,但生存的危机并未解除。从耿济镇带出的那点粮食早已消耗殆尽,上万张嘴如同无底洞。一开始,还只是“征借”,带着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但随着路途延长,希望渺茫,军纪彻底崩坏。
从临邑到临济,再到邹平,王薄军所过之处,如同遭遇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士兵们红着眼,踹开农户的家门,翻箱倒柜,抢夺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粮缸里最后一把米,地窖里藏着的过冬菜蔬,甚至圈里瘦弱的鸡鸭。稍有迟疑或反抗,雪亮的钢刀便毫不犹豫地劈下。村庄被浓烟笼罩,哭喊声、哀求声、狞笑声交织,昔日“知世郎”麾下畅想“无向辽东浪死”的义军,此刻已彻底堕落成比隋末官军更为可怕的匪徒。
王薄骑在马上,看着这人间惨剧,面色麻木。他曾试图约束,但饥饿和绝望早已摧毁了军队最后的底线。几次弹压,反而险些引发营啸。他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这群野兽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群野兽,尽快找到下一个可以吞噬的目标,维持这支队伍不立刻溃散。
“加快速度!去高苑!派往綦公顺的使者回报,在那里,綦公顺会在那里给我们一批粮草!”王薄只能一次次地用这渺茫的希望来激励部下。他的声望,在齐郡这片他曾经试图经营的土地上,已然彻底破产。“知世郎”的名号,从曾经的希望象征,变成了能让小儿止啼的梦魇。齐郡人闻王薄之名,不再是敬仰,而是刻骨的仇恨与恐惧,真正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一路劫掠,一路逃亡,当王薄带着这支形容枯槁、却又浑身散发着血腥与戾气的队伍,终于踉踉跄跄抵达高苑地界时,人数已不足七千,且大多衣衫褴褛,兵器不全,与乞丐流民无异。
就在他们几乎要彻底崩溃,准备洗劫高苑县城做最后一搏时,一队打着“綦”字旗号的兵马出现了。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停下,卸下了几十辆大车上的粮食和少量御寒的衣物,然后便迅速离去,仿佛生怕与这支“瘟神”般的队伍有过多沾染。
看着手下士卒如同饿狼扑食般冲向那些粮车,为了争夺一口吃的而互相殴斗,王薄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无尽的悲凉与讽刺。他,曾经纵横山东的“知世郎”,如今竟要靠着别人的施舍,才能苟延残喘。
与此同时,在临邑扎营的第三天,高鉴终于等到了他期盼的身影。大地远端传来熟悉的、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一面熟悉的“刘”字大旗迎风招展,刘苍邪一马当先,率领着数百精神抖擞、甲胄鲜明的骑兵,风驰电掣般冲至营前。
“主公!俺老刘回来了!”刘苍邪滚鞍下马,声若洪钟,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却也掩不住那股悍勇之气,“历城已下!张将军正在城中安抚百姓,清点府库!俺奉命前来与主公会合!”
他详细禀报了伏击孙观、智取历城的经过,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
高鉴仔细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真正轻松的笑容。历城入手,齐郡腹心已定,王薄丧家之犬般北窜,虽未竟全功,但大局已定。
“辛苦苍邪了,也辛苦定澄了。”高鉴嘉许地点点头,随即目光变得深邃,“王薄北逃,已不足为患。齐郡新定,百废待兴,历城需要我等尽快坐镇。”
他不再犹豫,当即下令:“传令全军,拔营启程,目标——历城!”
随着号角声响起,武阳军的旗帜再次移动,汇合了刘苍邪带来的生力骑兵,带着胜利的余威与对未来治理的思量,转向西南,朝着那座刚刚易主、象征着齐郡权柄核心的历城,浩浩荡荡开去。身后,是满目疮痍的北境,以及一个时代彻底落幕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