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清明。
苏州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甚至比战前更兴盛。阊门外的青石街拓宽了,铺面翻新了,幌子招牌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运河里漕船往来如梭,码头上脚夫吆喝声、商贩叫卖声、茶楼丝竹声,交织成太平年景特有的喧腾乐章。
陈记货栈的招牌换成了黑底金字,门面占了半条街,气派得很。但老苏州人都知道,这气派不是凭空来的——三年前那场战乱,陈老板散尽家财换船契救人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战乱平定后,那些被他救下的人,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从四面八方聚回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过一年光景,陈记货栈不仅重建,规模还扩了三倍。
此刻,货栈后院,那棵杏树正花开如雪。
一树繁花在春风中簌簌飘落,落在石桌上,落在棋盘上,落在对弈两人的肩头。陈望执黑,赵大勇执白,两人正杀得难解难分。三年过去了,赵大勇肩上的箭伤早已痊愈,只留下个铜钱大的疤,天阴时还会隐隐作痛。但他总说,这疤好,是提醒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又该做什么样的人。
“将军!”陈望落子,笑眯眯看着对方。
赵大勇抓耳挠腮半晌,终于投子认输:“又输了!陈老板,您这棋艺见长啊。”
“不是棋艺见长,是你心思不在棋上。”陈望指着后院东墙,“总往那边瞧,怎么,惦记你家新开的作坊?”
东墙外,原是一片废墟,如今起了排整齐的瓦房,烟囱正冒着袅袅青烟——那是“赵记豆制品行”的作坊。战乱后,赵大勇用仅存的一点本钱重操旧业,陈望和王安福各出了一笔钱入股,帮他把小豆腐坊扩成了大作坊。如今赵记的豆腐、豆干、豆浆,不仅供应半个苏州城,还通过漕运卖到松江、杭州。最让人称道的是,作坊里雇的工人,多是战乱中伤残的百姓——瘸腿的负责烧火,独臂的负责点卤,聋哑的负责包装。赵大勇说:“都是苦命人,给口饭吃,活出个人样。”
“不是惦记作坊,”赵大勇憨笑,“是惦记今儿个清明,杏儿该从慈幼局回来了。”
话音刚落,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秀娘领着杏儿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背着药箱,眉清目秀。
“爹!陈伯伯!”杏儿已十二岁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眉眼间还留着儿时的纯真。她如今在慈幼局做帮手,教那些孤儿识字算数,闲时还跟着坐堂郎中学习医术——她说,当年若不是陈伯伯心善,若不是爹娘最终回头,她早就病死了。学医,是为了能像陈伯伯那样,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大牛也来了!”陈望笑着招呼那少年。
正是当年那个在柱子刻身高线的学徒大牛。战乱中,他护着瞎眼母亲上了船,平安抵达江北。战事平定后,他带着母亲回苏州,第一件事就是回陈记货栈。陈望本要留他继续做学徒,少年却摇头:“掌柜的,我想学医。当年我娘眼瞎,若有良医,或许能治。”陈望二话不说,托人把他送到苏州最好的医馆学艺。三年过去,大牛已能独立看诊,尤其擅长眼科,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
“陈叔,赵叔。”大牛规规矩矩行礼,又从药箱里拿出两个纸包,“这是新配的明目茶,您二位常看账目,眼睛容易累,每日泡一杯喝。”
正说着,前堂传来爽朗的笑声。王安福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跟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厚厚的账本。
“陈老板!赵老板!都在呢!”王安福这几年越发富态了,但眉眼间的厚道没变。他的布庄如今是松江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可苏州人提起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立的规矩:每售十匹布,必捐一匹给慈幼局。三年来,捐出的布匹累计已有千匹,做成衣裳,温暖了无数孤苦孩童。
“王老板这是送账本来了?”陈望打趣。
“不是账本,是‘善账’。”王安福让账房先生把本子摊在石桌上。那是本特制的册子,封面题着“广善录”三字。翻开,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的善行:某年某月某日,助某地修桥;某年某月某日,赈某处灾民;某年某月某日,资助寒门学子赴考……每笔支出都有明细,有证人,有收据。
“上个月,松江慈幼局扩建,我捐了三百两。”王安福指着最新一条记录,“局里给立了功德碑,碑文我让他们写‘苏州陈氏倡善,松江王氏效之’。这善的源头,得记清楚。”
陈望连连摆手:“这哪成……”
“就得这么记。”王安福正色道,“没有您当年的榜样,哪有我王某人的今天?再说了,这也不是给我自己立碑,是给‘善’这个字立碑。让后来人知道,行善不吃亏,吃亏是福。”
众人都笑了。阳光透过杏花缝隙洒下来,光斑点点,落在每个人笑意盈盈的脸上。
午后,秀娘要去女子学堂授课。这是战乱后她新做的事——在陈望支持下,她办了间免费的女子学堂,专教穷苦人家女孩识字、算账、女红。课本是她自己编的,首页就写着:“善款自有善账,天地为簿。行善不望报,而福常至。”
杏儿和大牛跟着去帮忙。学堂设在城西,原是一处破败的祠堂,如今修缮得窗明几净。三十多个女孩坐在里面,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三四岁,个个坐得笔直,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她们中有的父母死于战乱,有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若不是这间学堂,她们的人生大概就是早早嫁人,或者为奴为婢。
秀娘今日教的是《账目学》——如何记账,如何算收支,如何管理小本生意。她讲得深入浅出,女孩们听得认真。窗外,几个路过的妇人驻足倾听,眼里满是羡慕。三年前,女子读书还是稀罕事;如今,苏州城里已有三间女子学堂,都是受了秀娘的启发。
下课时,一个瘦小的女孩怯生生走过来:“秀娘先生,我娘说……说谢谢您。我爹的腿好了,能下地干活了,家里昨天吃了顿白米饭。”
秀娘认得这女孩,她爹是码头脚夫,战乱中被坍塌的房屋砸断了腿。陈望出钱请医,赵大勇每日送豆腐豆浆补身子,王安福捐了布料做衣裳。半年治疗,汉子竟能重新站起来了,虽然瘸了,但还能干些轻活。
“好好学,”秀娘摸摸女孩的头,“将来有本事了,也帮别人。”
女孩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黄昏时分,杏儿从学堂回家。路过城门时,看见一对母子跪在路边乞讨。妇人三十来岁,面黄肌瘦,孩子约莫五六岁,脏兮兮的小手拽着母亲衣角,眼神惶恐。
若是三年前,杏儿大概会远远避开,或者掏出几文钱匆匆放下。但今天,她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那对母子——妇人额头上没有真磕出的血印,孩子指甲缝里虽有泥,但指腹没有长期握东西的茧子。最重要的是,那妇人的眼神飘忽,总往路过的富人身上瞟。
杏儿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那孩子:“小弟弟,饿吗?”
孩子怯生生点头。
杏儿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豆包——这是作坊今早新做的,她带着当点心。她把豆包递给母子俩:“先吃点东西。”
妇人愣住了,接过豆包,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大婶,”杏儿的声音很轻,“我爹娘年轻时候,也这样跪在路边讨过钱。”
妇人浑身一震,抬眼看向杏儿。
“他们骗了一个好心人十五两银子,那钱本该是人家女儿上学的束修。”杏儿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后来他们后悔了,用那钱开了豆腐坊,每天子时起来磨豆子,天亮前做好豆腐,一分一分地挣,一分一分地还良心债。”
妇人的手开始发抖。
“现在,我爹娘每天磨三百斤豆腐,雇了十几个残废的叔叔伯伯帮忙。他们说,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没了良心。”杏儿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粥棚,“那是‘阊门义仓’的粥棚,每天早晚施粥。你们若真没饭吃,去那儿,有热粥,有咸菜,管饱。”
她顿了顿,又说:“义仓后头有间小屋,缺个打扫的人,包吃住,一个月还有三百文工钱。大婶若愿意,我带您去。”
妇人呆呆看着杏儿,豆包掉在地上都不知道。忽然,她捂住脸,压抑地哭起来。孩子吓到了,也跟着哭。
杏儿安静地等着。等妇人哭够了,她才伸手:“走吧,天快黑了。”
夕阳将姑苏城墙染成温暖的金色,也把这一大两小三个身影拉得很长。远处,运河上的船只正陆续归航,船夫的号子声悠长辽远。城门楼上,“苏州府”三个大字在余晖中熠熠生辉,而城楼下,那方新立的“善缘渡”石碑,静静诉说着三年前那段惊心动魄却又温暖如春的往事。
石碑是去年立的。陈望将赵大勇保存多年的那锭带划痕的银子熔了,加上自己和王安福各添了些金银,铸成“善缘渡”三个大字,嵌在运河义渡亭的匾额上。亭子就建在三年前那个码头旁边,如今有专人管理,备有渡船、救生器具,还有间小药房。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只要有需要摆渡的穷苦人,分文不取。
立碑那日,苏州知府亲自题字:“善渡有缘,德润无声”。全城百姓都来看热闹,听老人讲三年前那场死里逃生的故事。故事传到后来,细节或许有出入,但核心没变:一个善人救了一个骗子,三年后,骗子变成了恩人,在绝境中救了善人。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十五两银子,和一颗从未冷却的善心。
此刻,陈记货栈后院,棋盘上的厮杀已告一段落。陈望和赵大勇收了棋子,并肩站在杏树下,看夕阳西下。
“陈老板,”赵大勇忽然说,“有时候我做梦,还梦见那天在码头,箭嗖嗖地飞,您和秀娘嫂子在石墩后头……然后就吓醒了。”
陈望笑笑:“我也常梦到。不过梦的结尾,总是你的船劈浪而来。”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生死劫难,多少恩怨纠葛,如今都化作了这相视一笑里的坦然与温情。
前堂传来孩童的欢笑声——是阿宁回来了。战乱中,载着阿宁的那艘船平安抵达江北,陈福老人一路护着她,在乡下躲了半年。战事平定后,陈望托人四处寻找,终于在扬州找到女儿。如今的阿宁已十二岁,在女子学堂读书,聪慧伶俐,像极了秀娘年轻时的模样。
“爹!赵叔!”阿宁蹦跳着进来,手里举着一幅画,“看我画的!”
画上是运河,河上一艘船,船头站着几个人,虽然笔法稚嫩,但人物神态栩栩如生。仔细看,能认出是陈望、秀娘、赵大勇、翠姑,还有个小女孩——既是杏儿,也是阿宁自己。
“画得好!”赵大勇竖起大拇指。
陈望接过画,看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杏花,在画纸上投下斑驳光影,让那艘船、那些人,都笼罩在温暖的金色里。
“挂起来吧,”他说,“就挂在前堂,让每个来货栈的人都能看见。”
让每个人都知道,在这纷扰尘世里,有些东西比金银更珍贵,有些缘分比血缘更深厚。让每个人相信,无论世道多艰,人心多险,只要你种下善的种子,哪怕一时被尘埃掩埋,哪怕一时看不到萌芽,但只要不放弃浇灌,不停止相信,终有一天,它会破土而出,开花结果,荫庇一方。
而所有善良的种子,终将在时光的土壤里,找到破土而出的方向。
就像这满树杏花,年年凋零,年年盛开。
就像这运河之水,滔滔东去,又汩汩西来。
就像这人世间的善缘,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