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银河如练,横过墨蓝的天穹。清泉县家家户户在院中设香案,摆瓜果,女子们对月穿针乞巧,孩童举着荷叶灯在巷弄里嬉戏。张家新宅已大致完工,只剩些细部修饰,匠人们大半放了假,院里难得的清静。
蕙娘和翠儿在后院晾晒最后一批陈皮。初夏采摘的柑橘皮,经过三蒸三晒,已变成深褐色,摊在竹匾里,散发出醇厚甘辛的香气。翠儿仰头望着银河,忽然“咦”了一声:“夫人您看,那银河的走势,像不像王师傅雕的那架‘鹊桥渡’妆奁?”
蕙娘顺着她手指望去。银河蜿蜒,星光碎洒,确与王木匠前日完工的那架妆奁上的银丝镶嵌纹路有几分神似。那妆奁是蕙娘指定要放在卧房的,黑檀木为底,用极细的银丝嵌出鹊桥相会的图案,牛郎织女的身影虽只豆大,却眉眼生动,衣袂飘飘。
“你倒细心。”蕙娘微微一笑,继续翻动陈皮。
翠儿却放下手中的活计,凑近些,声音压低:“夫人,有件事……奴婢憋在心里好些天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是关于王师傅的。”翠儿绞着衣角,“他昏迷那几日,奴婢在旁照料,听见他说梦话,反反复复念叨什么‘玳瑁簪子’、‘娘’、‘五钱银子’……奴婢觉着奇怪,便私下打听了一番。”
蕙娘动作顿住:“打听到了什么?”
翠儿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支断裂的玳瑁簪。簪头雕着简单的云纹,却从中裂开,只剩半片。“这是王师傅母亲的遗物。”翠儿轻声道,“他老家邻居说,王师傅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家里穷得连棺材都买不起。他当掉了母亲唯一留下的这支玳瑁簪,换了五钱银子,才让母亲入土为安。后来他学手艺挣钱,第一件事就是去当铺赎簪,可那簪子早已被转卖,不知所踪。为这事,他愧疚了二十多年。”
蕙娘接过那半支断簪。玳瑁质地温润,断裂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粗暴折断的。她仿佛看见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握着冰冷的簪子走进当铺,又空着手,红着眼眶为母亲下葬。多年后,他雕得出巧夺天工的妆奁,却找不回母亲唯一的念想。
“这簪子……你从何处得来?”她声音有些哑。
“奴婢跑了县城三家当铺,翻了好些年的旧账本,终于在西街‘永丰当’的死当记录里找到线索。又顺着线索找到买主,是个老婆婆,说买来是想改个耳坠,一直没顾上。奴婢花二两银子赎了回来。”翠儿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奴婢擅作主张,夫人莫怪。”
蕙娘摇摇头,将断簪紧紧握在掌心。“翠儿,你做得很好。”她顿了顿,“去备车,我去趟银楼。”
已是戌时,银楼早已打烊。蕙娘叩开门,亮明身份,掌柜的慌忙迎进。她将那半支玳瑁簪放在柜上:“可能修复?”
老掌柜就着灯细看,皱眉:“断裂太久,碴口都磨平了,直接粘合怕是不牢。除非……用金丝镶嵌,将断裂处包镶起来,既加固,也算个装饰。”
“就用金丝。”蕙娘毫不犹豫,“要最细的,纹样尽量简洁,莫要喧宾夺主。”
老掌柜领命去后院唤醒已歇息的老师傅。蕙娘就在店里等着,看着老师傅就着小小的酒精灯,用镊子夹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一点一点沿着断裂处镶嵌。灯火摇曳,老师傅鼻尖沁出汗珠,动作却稳如磐石。
两个时辰后,簪子修复完毕。断裂处被极细的金丝包裹,金丝扭成简约的缠枝纹,不仅掩去了裂痕,更给朴素的玳瑁添了一抹亮色,仿佛枯木逢春,裂痕处开出了金色的花。
蕙娘付了重金,接过簪子时,指尖轻轻拂过那金丝镶嵌的纹路。冰冷坚硬的金属,在此刻却有了温度。
回到宅中,已近子时。她本想明日再将簪子交给王木匠,可走过东跨院时,看见工棚里还亮着灯。
王木匠没睡。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就着月光,手里刻着什么东西。走近了看,是一块巴掌大的黄杨木,已初具雏形——一株草缠绕着一支簪,草叶舒展,簪身圆润,正是风波草与犀角簪的造型。而草叶的缝隙里,隐约雕着个蜷缩的小兽,似狐非狐,似睡非睡。
他雕得那样专注,连蕙娘走到身后都未察觉。月光落在他微弓的背上,影子拉得细长,孤单地投在青砖地上。
“王师傅。”蕙娘轻声唤。
王木匠一惊,刻刀在木料上划出一道浅痕。他慌忙起身:“夫人。”
蕙娘将那个小布包放在石桌上:“看看这个。”
王木匠疑惑地打开,目光触及那支修复的玳瑁簪时,整个人僵住了。他像被定身法定住,一动不动,只有瞳孔在剧烈颤抖。良久,他才伸出颤抖的手,极轻、极轻地触碰簪头的金丝纹路,仿佛那不是金丝,而是母亲温热的指尖。
“这……这是……”他声音哽住,说不下去。
“翠儿找回的。”蕙娘温声道,“断裂处用金丝镶了,你看可还喜欢?”
王木匠没有回答。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那是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愧疚与思念,终于找到了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蕙娘静静站着,没有劝慰。她知道,有些眼泪,必须流干。
许久,王木匠才转过身,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支簪子,像攥着失而复得的全世界。他对着蕙娘,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久久不起。
“夫人……”他声音沙哑破碎,“王某此生……何德何能……”
“王师傅不必如此。”蕙娘扶起他,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截靛蓝布条——下面的红毛,这几日似乎安分了些。“我帮你,是因为你值得。”她顿了顿,“天色不早,早些歇息吧。”
她转身欲走,王木匠却忽然开口:“夫人!”
蕙娘停步。
“那夜的事……”王木匠声音艰涩,“我后来细想,翠儿姑娘说的‘阴阳调和’之法,古医书中似无明确记载。夫人你……是否另有苦衷?”
他终于问出来了。蕙娘背对着他,闭了闭眼。真相就在嘴边——狐妖作祟,媚术迷心。可她不能说。说了,王木匠会信么?信了,又能如何?徒增恐惧与无力罢了。
“王师傅只需知道,”她缓缓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张蕙娘所作所为,从未想过要害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月光下,她的眸子清澈坚定,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王木匠看着这双眼睛,心里那点残存的疑虑、羞耻、惶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是啊,她若有害他之心,何必千里采药?何必减寿祝祷?何必为他寻回母亲遗物?
有些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得知,但真心,是藏不住的。
他重重点头:“我信夫人。”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钧。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在这一刻,悄然碎裂。
翌日清晨,翠儿送早膳到工棚时,看见王木匠坐在院里,手中握着那支玳瑁簪,面前摆着昨夜未完成的黄杨木雕。晨露打湿了木料,风波草的叶片显得更加鲜活,草叶间那只小狐的轮廓也清晰了些。
“王师傅起得真早。”翠儿摆好碗筷,随口道,“这雕的是风波草吧?真像。夫人说,她采药时就觉得,这草的叶脉纹路,跟黄杨木的木纹特别配,都像……像心跳的轨迹,一波一波的。”
王木匠雕刻的手猛然停住。“夫人……真这么说?”
“是啊。”翠儿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道,“夫人还说,等您雕百草屏风时,风波草一定要用黄杨木,因为只有黄杨木的木纹,能雕出心跳的感觉。”
心跳的轨迹……
王木匠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雕,那风波草的叶脉,确实被他刻出了一道道起伏的波纹。他忽然想起那夜,媚香弥漫中,蕙娘扑上来时,指甲缝里那抹刺眼的暗红——不是胭脂,是干涸的血痂。他当时心神大乱未曾注意,此刻却清晰记起,那是采药磨出的伤,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处理。
她冒着生命危险采来救他的草,她为他受的伤,她愿减寿换他安康的祝祷,她为他寻回母亲遗物的用心……这一切,与那夜荒唐的、不受控制的纠缠放在一起,忽然就有了全新的意味。
那不是欲望,不是羞辱。
那是她在极端情境下,被邪术操控,却依然本能地、笨拙地,想要抓住他、留住他、救活他的姿态。哪怕那姿态狼狈不堪,哪怕会毁了她自己的清白。
而他,却只看到了羞辱,只想到了自己的名节,甚至用投潭来逃避,用死亡来加重她的负担。
何其自私!何其愚蠢!
王木匠猛地站起,手中刻刀“当啷”落地。他大步冲出工棚,穿过庭院,来到蕙娘暂居的厢房外。房门紧闭,他举起手想叩门,却又停在半空。
该说什么?道歉?感激?还是倾诉那迟来的、汹涌的领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胀,滚烫的、酸涩的、又带着新生般雀跃的情感,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那里面装的,早就不只是感激和愧疚了。
“王师傅?”门内传来蕙娘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有事么?”
王木匠深吸口气,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夫人……那架‘百草朝露’屏风,我想用黄杨木雕风波草。您觉得……可好?”
门内静了一瞬,然后传来轻柔的回应:“好。”
就这一个字,却像春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所有阴霾。他蹲下身,拾起廊下几片新鲜的银杏叶,金黄灿烂,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他忽然有了无穷的力气,想立刻回到工棚,拿起刻刀,将心中翻涌的一切都刻进木头里。刻她的坚韧,刻她的善良,刻那只守护又作弄他们的狐狸,刻这荒唐又珍贵的人间缘分。
而厢房内,蕙娘靠在门板上,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唇角轻轻弯起。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片狐妖留下的、鲜嫩的风波草叶。
叶脉里的金芒,似乎比昨日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