帚娘焚化后的三个月,本觉寺经历了自建寺以来最诡异的时期。
起初是湛然大病。他当夜便高烧不退,胡话连篇,有时喊着“玉竹”,有时又喊着“帚娘”,更多时候是蜷缩在榻上,无声流泪。义净法师将他安置在医寮,每日以汤药调理,可心病难医,他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到最后,连药都喂不进了。
无奈之下,义净想了个法子——让他抄经。
不是一般的抄,而是每日抄写《心经》百遍。纸是特制的桑皮纸,笔是竹笔,墨是掺了朱砂的松烟墨。义净将昏沉的湛然扶到案前,将笔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写下第一笔:
“观”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湛然眼神空洞,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一遍,两遍,十遍……抄到后来,手有了记忆,即使神志不清,也能一字不错地写下去。
可每次抄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时,笔总会顿住。
墨在纸上晕开一团,像泪渍。他就那么怔怔看着那八个字,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纸上,将墨迹化开,最后整张纸都模糊了。
义净不催他,只等他哭够了,换张纸,重新开始。
如此过了七日,湛然终于不再哭了。他依然沉默,依然消瘦,可眼神里,渐渐有了些活气。抄经时,笔不再顿,字迹从最初的潦草颤抖,变得工整平稳。只是那工整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郁,像将千钧重担,都压在了每一笔每一画里。
到第三十日,湛然已能自行抄经。义净便不再守着他,只每日来收走抄好的经卷。那些经卷堆在医寮角落,渐渐积成一座小山。纸页泛黄,墨迹深深,每一张的“色即是空”处,都有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颤抖。
这日午后,湛然在整理医寮旧籍时,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手札。
手札夹在一堆医书中间,纸页焦黄脆弱,边角卷曲。他本要放回去,可手指触到封面时,心头莫名一跳。翻开扉页,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开山祖师的笔迹。
字是行楷,潇洒飘逸,墨色因年代久远而淡了,可笔锋间的气韵,依旧扑面而来。湛然屏住呼吸,一页页翻下去。
手札记载的多是修行心得、佛法感悟,偶尔也记些日常琐事。翻到中间某页时,他停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是“戊寅年七月初七”,下面写道:
“……今晨制一新帚,取后山泪竹三节,削之再三,方成其形。帚柄莹润如玉,节纹天成,第七节处有旋纹,状若美人腰。心有所感,以指血点其灵窍,赐名‘帚娘’。愿此帚扫尽尘世烦恼,亦扫尽吾心中尘。”
文字到此为止。可纸页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墨色较新,笔迹也不同,略显娟秀:
“戊寅年七月十五夜,月明如昼。见帚娘化形阶前,绿衣翩跹,嫣然一笑。吾竟……心动。罪过罪过。”
这行字写得极轻,极淡,像怕被人看见。可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尤其是“心动”二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微微颤抖,将写字人当时的挣扎与惶恐,暴露无遗。
湛然盯着那行字,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原来八十年前,祖师也曾为帚娘动过心。
原来这情障,这孽缘,早在八十年前就已种下。他只是……只是步了祖师的后尘。
他忽然想起帚娘在火中的最后那句话:“那日你问我名字,我说叫玉竹——其实祖师刻在柄上的名字,是‘帚娘’。”
玉竹……帚娘……
她为自己取名“玉竹”,是盼着自己能如玉坚贞,如竹高洁。可她终究只是一把扫帚,一把被祖师点化、却终究难逃焚毁命运的扫帚。
泪水模糊了视线。湛然将手札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点……与那个绿衣女子相连的凭证。
与此同时,寺中的舆论,也经历了几番变化。
起初众僧都认定帚娘是害人的妖孽,湛然是自甘堕落的愚僧。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细节渐渐流传开来——
有武僧说,那夜追妖时,帚娘明明有机会伤他,却只是将他推开。
有在医寮帮忙的僧人说,湛然吐出的秽物里,确有竹种,可那些竹种都没有发芽的迹象,反而渐渐枯萎。
还有藏经阁的老僧翻出了祖师手札的副本,里头关于“帚娘”的记载,虽语焉不详,可字里行间,分明透着怜惜。
于是传言开始转向。有人说帚娘无辜,是湛然起了淫念在先;有人说这是段孽缘,双方都有错;还有人说,帚娘以自身修为反哺湛然,其实是在救他。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觉远大师为此特开了一次法会,专讲《四十二章经》中“财色于人”一节。老住持声音洪亮,字字铿锵:
“……人怀爱欲不见道,譬如浊水以五彩投中,致力搅之,众人共临水上,无能睹其影者。爱欲交错,心中为浊,故不见道……”
堂下众僧垂首静听,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瞟向最后一排——
湛然坐在那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僧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闭着眼,双手合十,可指尖在微微颤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阴影里,似乎总有一抹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青气。
法会结束后,湛然向觉远大师提出了还俗。
“弟子破戒在先,动情在后,已无颜再着僧衣。”他跪在方丈室前,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疲惫,“求住持准弟子还俗,离寺修行。”
觉远大师看着他,良久,缓缓点头。
“你去罢。只是……”老住持顿了顿,“莫要离寺太远。你身上竹种虽未发芽,可邪气未散,需有人照看。”
湛然深深一拜。
还俗那日,是个晴好的秋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了个小小的包袱,里头是几件旧衣、那本《乐府诗集》、还有义净法师悄悄塞给他的一袋铜钱。走出山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
寺院在晨雾中静静矗立,飞檐斗拱,古意盎然。晨钟正响,一声声,悠远绵长,像在送别,又像在挽留。
他在寺后半山腰结庐而居。
庐是竹庐,他自己搭的。砍了后山的竹子,一根根削皮、打磨、架起。庐不大,只容一床一桌,可开窗就能看见满山竹海,风过时,竹涛声声,像谁在低语。
他在庐前种了一片竹子。不是湘妃竹,而是最普通的毛竹,青翠挺拔,生机勃勃。每日晨起,他给竹子浇水、松土,有时一坐就是半天,看着竹子在风里摇曳,看着阳光在竹叶间跳跃。
三个月后,他学会了编竹器。
是山下老竹匠教的。老人家听说寺里有个还俗的和尚在学编竹,特意上山来教。起初湛然手笨,竹篾总割破手,编出的篮子歪歪扭扭。可他不气馁,一遍遍拆,一遍遍编,到后来,竟能编出精巧的竹篮、竹盒、竹灯罩。
每编成一件,他都在不起眼的角落,刻上两个字:
帚娘
刻得很小,很深,像某种印记,又像某种祭奠。刻完,他会对着竹器默默诵一段经,然后才收起来,等攒够一批,就背下山去卖。
他的竹器很受欢迎。编得精巧不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气——竹篮盛物不腐,竹盒储茶不潮,竹灯罩透出的光,格外柔和。渐渐有了名声,有人专程上山来买。
可他卖得便宜,赚的钱刚够糊口。剩下的时间,他都用来诵经、抄经、照料竹子。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就是三年。
三年后的重阳,又到了晒经的日子。
湛然没有上山。他坐在竹庐前,手里编着一只竹蜻蜓——是山下孩子求他编的,说要重阳登高时玩。竹篾在他指间翻飞,很快,一只精巧的蜻蜓就成了形。翅膀薄如蝉翼,身子纤细玲珑,放在掌心,轻轻一吹,竟真能晃晃悠悠飞起来。
“湛然师父!”
几个村童跑上山来,都是山下农户的孩子,常来他这儿玩。最大的那个叫虎子,今年八岁,黑黑壮壮,跑得满头汗。
“师父师父,竹蜻蜓编好了吗?”
湛然笑着将蜻蜓递给他。虎子欢呼一声,捧着蜻蜓跑开,其他孩子追着他,笑声洒了一路。
夕阳西下,将竹海染成一片金黄。湛然坐在庐前,看着孩子们在山坡上奔跑,看着竹蜻蜓在夕阳里起起落落,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这三年,他老了许多。才二十三岁的人,鬓角却已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细纹。可眼神却比三年前清澈了,不再是那种空落落的茫然,而是一种沉静的、像潭水般的平和。
唯一不变的,是庐中香案上供着的那截焦黑竹节。
竹节放在一个竹根雕的小龛里,龛前供着一盏清茶、几片鲜竹叶。龛旁刻着一首偈子,是他自己写的:
非妖非人非孽缘
是情是空是竹烟
若问禅心何所寄
明月清风旧扫檐
字刻得很深,每一笔都力透竹面。常有来买竹器的人问这偈子的意思,他只是笑笑,从不解释。
这日傍晚,义净法师来了。
老法师又老了三年,背更佝偻了,走路需要拄杖。可精神还好,一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他站在竹庐外,看着湛然教虎子编竹篮,看了很久,才轻轻咳嗽一声。
湛然回头,见是义净,忙起身行礼:“师伯。”
“不必多礼。”义净摆摆手,走进庐中,在竹凳上坐下。目光扫过香案上的竹节,顿了顿,又移开。
“你过得……还好?”老法师问。
湛然斟了茶递上:“托师伯的福,还好。”
义净接过茶,却不喝,只是捧着,良久,才缓缓道:“有件事……一直未告诉你。”
“师伯请讲。”
“帚娘焚化那日,我在灰烬中捡到这截竹节。”义净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截刻着“色即是空”的竹节,“当时未给你,是怕你睹物思人,走不出来。如今三年过去,你既已平静,便该物归原主。”
他将竹节放在桌上。焦黑的竹身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那四个字却清晰如昨。
湛然看着竹节,手指微微颤抖,却没有去拿。
“还有,”义净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祖师手札的末页……其实被撕去了一角。我这些年反复琢磨,用特殊药水显现残墨,终于辨出几字。”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纸上用朱砂临摹着几个残缺的字迹:
“……帚娘散形前问:情可通佛法否?吾答:情障亦是菩提路。她笑而化竹,留节为证……”
最后四字尤其模糊,可隐约能辨出是“色”、“即”、“是”、“空”。
湛然盯着那几字,久久不语。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将他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里,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悠远的叹息。
“原来……原来祖师早已悟了。”他喃喃道。
义净点头,将纸收起:“情障亦是菩提路……这话说得透彻。湛然,你这三年,可悟了?”
湛然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竹海。秋风过处,万竿修竹齐齐摇曳,竹涛声声,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弟子愚钝,”他缓缓道,“不敢言悟。只是……只是渐渐明白了,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有些人,遇见了便是遇见了。不必执着于对错,不必纠缠于得失。就如这竹子——”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
“春生,夏长,秋黄,冬枯。来年又生,周而复始。你说它是有情,还是无情?是有常,还是无常?”
义净看着他,眼中渐渐泛起笑意。
“你比三年前,通透了许多。”老法师站起身,拄着杖往外走,“天色不早,我该回了。”
湛然送他到庐外。夕阳已沉下半山,天边只剩一抹残红。义净走下山坡,忽然回头,说了一句:
“对了,有件事……寺里近来有些传闻。”
“什么传闻?”
“有守夜的小僧说,半夜路过荒园,见竹影成双,像两个人并肩而立。”义净顿了顿,“还有人说,帚娘焚化之处,长出了一丛翠竹,每夜子时竹叶沙沙作响,仔细听,竟像女子在哼唱……哼的正是《心经》。”
湛然怔了怔,随即笑了:“是吗。”
没有追问,没有惊疑,只是淡淡两个字,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义净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下山。僧鞋踏在落叶上,沙沙作响,渐渐远去。
湛然站在庐前,望着老法师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竹径尽头,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本觉寺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晚钟正一声声传来,悠远,绵长。
他回到庐中,点亮油灯。灯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投在竹墙上,晃晃悠悠。他从桌上拿起那截焦黑竹节,握在掌心。
竹节冰凉,却有种奇异的温润感。指腹摩挲着“色即是空”四字,凹凸的纹路,像在诉说一个未完的故事。
窗外,竹涛又起。
沙沙,沙沙,一声急,一声缓,像谁的脚步声,像谁的叹息声,又像……谁的哼唱声。调子很熟,正是《心经》的旋律,只是哼得婉转缠绵,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却又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湛然没有回头。
他只是握着竹节,闭着眼,听着那哼唱声,听着竹涛声,听着晚风声,听着这红尘万丈里,一点渺茫的、却真实存在过的温柔。
灯火跳动,在竹墙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光影里,仿佛有个绿衣女子的身影,翩然而立,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化作清风,化作竹烟,化作这漫山遍野的、生生不息的竹涛声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