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子时将至,群山环抱的长皮镇外,废弃古寨的钟楼铜钟连响九下。钟声沉滞如棺椁落地,撞碎夜的死寂,惊起几声寒鸦哀啼。
马飞飞伏在钟楼西侧的塌院墙头,指尖碾过砖缝里的寒霜——那不是冬夜该有的冷,是魂魄被生生炼化时散逸的阴煞,黏在皮肤上,像腐尸的指尖刮过,带着蚀骨的寒意。
他身后,一道纤细身影悄然落地,足尖点砖无声,只将一柄缠着青布的短刀斜插进砖缝,刀锋朝外,摆出警戒的姿态。这人身形瘦削,十指修长,指腹覆着一层薄茧,是常年拈针引线、飞针走线留下的痕迹。她是林绣花,马飞飞麾下十二剑客之一,持里剑。里剑细如绣花针,却能破内甲、诛心防,正合她“以柔克刚,以细行大义”的剑道。她原是苏州绣娘,曾在旗袍夹层绣出日军布防图,丈夫殉国后,更以一枚绣花针刺杀特务头目,从此投身抗日暗线,生死相随。
“马司令。”林绣花的声音轻得像风拂柳絮,气音贴着墙垣传过来,“地宫入口的符咒在发烫,是九菊一派的‘逆魂召’。山本玄藏,来了。”
马飞飞微微颔首,没有回头,只将腰间的三棱刺缓缓抽出。刃上的金纹沾了夜露,竟像活物般蜿蜒游走,映着他掌心那道浅浅的疤——那是灵脉贯通那日,天雷劈出的“劫痕”,灼骨的余温,至今未散。他闭目凝神,通灵的感知如蛛网般铺展开来,丝丝缕缕探入地宫深处:青铜鼎炉的烈焰烧得正旺,鼎心悬浮的镇龙玺被血雾裹得严实,而鼎周横陈的九十九具尸体,有平民百姓的粗布衣裳,也有抗日志士的破军装。
最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其中三具尸身,套着军统特有的暗纹制服,肩章上的梅花徽记,被血渍糊得发黑,却依旧能辨出轮廓。
“内鬼。”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淬了冰,像三棱刺划破空气的锐响。
林绣花的眉心倏然蹙起,握着里剑的手指紧了紧:“咱们的人,骨头硬得很,从不做卖国求荣的事。除非……有人在背后,替咱们‘清’了前路的障碍,也替倭寇,布好了这张杀人的网。”
话音刚落,钟楼顶层忽然亮起一盏灯。灯焰不是寻常的赤红,是透着死气的幽绿,像鬼火悬在半空,晃得人心头发慌。紧接着,地宫那扇锈得快烂掉的铁门“哐当”一声洞开,九道黑影鱼贯而出,落地时四肢扭曲,竟生生化作鬼兵模样——破烂的日军军装裹着嶙峋的骨架,眼眶里跳动着两簇血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正是《墨德通玄卷》里记载的“百鬼夜行”阵先锋。
马飞飞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他盯着那些鬼兵的步态,看着他们肩膀摆动的弧度,看着他们佝偻着脊背前行的模样,心头猛地炸开一道惊雷——这些鬼兵,虽披着倭寇的皮,可那骨架轮廓、那藏在军装下的身形,竟全是中国人的模样!
原来所谓祭炼,根本不是用倭寇的尸身。是把咱们的百姓、咱们的弟兄,炼成供他们驱策的傀儡!
“畜生!”
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马飞飞握着三棱刺的手青筋暴起,刃上的金纹猛地亮了几分,如龙蛇缠上手腕,金光几乎要刺破夜色。
林绣花已悄然取出那柄细如牛毛的里剑,剑身泛着幽蓝寒光,针尖般的剑尖对准了扑来的血影。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这阵以怨为引,以血为媒。咱们现在冲进去,只会被当成新的祭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正说着,地宫深处传来一阵苍老的吟诵声。日语咒诀混着青铜铃铛的脆响,像毒蛇吐着信子,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马飞飞凝神细听,脸色愈发凝重——那是《阴阳秘录》里的“逆魂召”,是东瀛九菊一派的禁术,唯有掌门亲传,能操控死者的执念,甚至把忠臣义士的魂魄,篡改得认贼作父。
“山本玄藏。”马飞飞沉声道,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不止想炼鬼,他想炼忠魂——把咱们中国人的骨气,炼化成他们手里的刀。”
话音未落,地宫深处骤然冲起一道血光,直刺夜空,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诡异的赤红。紧接着,一道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一身昭和道袍洗得发白,白发如霜,披散在肩头。手里握着一柄骨杖,杖头穿了九枚黄澄澄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人齿串成的铃铛。摇一下,那铃声就像冤魂在哭,凄厉得让人耳膜发疼。
是九菊一派当代掌门,山本玄藏。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瓦砾,精准地落在墙头的马飞飞身上,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傲慢:“马飞飞,墨德通昆仑玄派第三十六代传人?你师父,云游四方,就是因为窥见了镇龙玺的真秘。今日你自投罗网,很好——我便让你亲眼看看,你们奉为圭臬的英烈,如何跪下,喊一声天皇万岁!”
骨杖往前一探,轻轻点在地上。
“嗡——”
地宫里的九十九具尸体突然齐齐抽搐,僵硬的四肢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动了起来,缓缓站成一片黑压压的方阵。更骇人的是,那三具穿军统制服的尸身,竟张开嘴,发出了生硬的日语,嘶吼着“天皇万岁”!
一字一句,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飞飞的心上。
这不是炼尸,是篡魂!是把英雄的忠骨,变成认贼作父的傀儡!比杀人更狠,比灭族更毒!
马飞飞猛地站起身,肩头的瓦片簌簌掉落,声音震得墙垣都在颤:“山本!你可知这些人是为何而死?他们是为了护着脚下这片土地,才把血洒在这山河间!你竟敢用邪术,辱他们的英灵!”
山本玄藏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不屑,像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英灵?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只有力量才是永恒的。你们的忠义,在我眼里,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揉捏的材料——炼成鬼兵,替皇军开路,是他们的荣幸!”
就在这时,钟楼顶层的那盏绿灯忽然明灭不定,三声布谷鸟的叫声,清清脆脆地响了起来。
是军统的接应暗号。
马飞飞和林绣花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炸开了惊骇。
下一瞬,钟楼的一道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一模一样的绿灯,颈间还挂着一枚墨色勾玉,玉上刻着的菊纹,和山本玄藏骨杖上的印记,竟是一对。
是戴老板的贴身陈副官,陈狗剩。他是戴笠的乡下远房亲戚,年幼时遇上奇人异士,学得一身武艺。名字虽土,却对戴老板忠心耿耿,多次救过戴老板的性命。
“陈副官?”林绣花失声低呼,手里的里剑险些脱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狗剩没理她,只是把绿灯高高举起,对着地宫方向,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道:“山本先生,饵已经入笼了。‘血棋’,是不是该启动了?”
山本玄藏缓缓点头,骨杖再一次点向地面。
刹那间,地宫里的九十九具尸身齐齐暴起,化作一道道血影,尖啸着扑向墙头的两人!而陈狗剩手中的绿灯猛地一转,一道猩红的光柱,带着阴煞之气,直刺马飞飞的眉心!
血影扑面,带着腐尸的恶臭。马飞飞却在这生死一瞬,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又笑得通透。
“原来如此……”他抬手挡开那道血光,指尖的金纹与血光相撞,溅起一串火星,“戴老板派我来,根本不是为了夺回镇龙玺。他是要我,亲手斩断军统里烂透了的根。”
话音落,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精血喷在三棱刺上。金纹骤然暴涨,亮得晃眼,如龙腾九天。刺尖划破空气,竟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符痕——那是马飞飞师父墨德通的昆仑山秘笈:《墨德通玄卷》第八劫的终极秘术,灵斩·破妄!
血影撞上金光,瞬间炸开,化作漫天血雾。而马飞飞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掠下墙头,直扑陈狗剩!
“你不是陈狗剩。”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贴着对方的耳朵响起,“真正的陈副官,左肩受过枪伤,是替戴老板挡子弹留下的,走路时左脚会微跛。你学得了他的模样,学得了他的声音,却学不会他骨头里的伤。你走得太‘正’了,正得像个提线木偶。”
那“陈狗剩”的脸色骤然剧变,原本温和的面容开始扭曲,皮肤下有黑气蠕动,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爬。不过片刻,那张脸便化作了一张陌生的东瀛面孔——颧骨高耸,眼神阴鸷,正是佐藤川一的副手,藤原!
“八嘎!”藤原嘶吼着,声音尖利,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你怎么会识破?!”
马飞飞冷笑,三棱刺的尖端抵住他的心口,金纹顺着刀尖,往他皮肤里钻,带着灼烧魂魄的剧痛:“忠义刻在骨头上,不是学就能学来的。你这种只懂杀戮的走狗,永远不会明白。”
藤原目眦欲裂,浑身黑气暴涨,显然是想自爆式神,同归于尽。可马飞飞更快,三棱刺往前一送,直接穿透了他的心口。金纹顺着血液窜进他的经脉,瞬间缠住了他的魂魄。
藤原的身体剧烈抽搐,临死前,他瞪大了眼睛,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你以为……毁了一个傀儡,就能破局?山本掌门的百鬼夜行,才刚刚开始……”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化作一缕黑烟,魂飞魄散,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马飞飞站在漫天血雾里,胸口剧烈起伏,三棱刺上的血珠顺着金纹缓缓滑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黑红色的印记。林绣花快步上前,手里还攥着那个锈迹斑斑的火油罐,声音发颤:“飞飞哥,现在……现在怎么办?地宫里还有那么多弟兄的尸身,总不能……”
“烧了。”马飞飞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用劫火焚了它们,烧尽邪术的烙印,送弟兄们体面归去。”
他转身望向地宫那扇黑洞洞的门,眼里的金纹缓缓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他终于明白,这场局,从戴老板把那封手令交到他手上时,就已经布好了。他是棋,忠魂是饵,军统内部的蛀虫是棋眼里的劫。戴老板不是不知道,只是他选择了沉默——用一些人的血,换另一些人的活路。
马飞飞不恨,也不怒。
只是觉得,肩上的担子,更沉了。
守国,从来不止是斩几个倭寇那么简单。要斩邪祟,要清内鬼,更要守住人心不堕,守住忠魂不辱。
“绣花,点火。”他轻声道,目光落在林绣花怀里的火油罐上。油罐的铁皮锈得坑坑洼洼,沾着陈年的油渍,在夜色里泛着暗哑的光,“点完火,我们下去会会山本玄藏。告诉他,中国的土地,容不下他这种篡改忠义的邪祟。”
林绣花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火柴,划亮的瞬间,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眶。
就在火把即将掷出的刹那,地宫深处,那口青铜鼎炉突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血雾翻涌间,那枚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镇龙玺,竟缓缓升了起来。玺底朝上,正对夜空,一行古篆在血光中缓缓浮现,字迹苍劲,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昆仑山之主,执玺者,当承国殇。
马飞飞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望着那行古篆,望着镇龙玺上栩栩如生的龙钮,忽然觉得,今夜的风,比刀子还要冷。
他知道,藤原没说谎。
真正的劫,才刚刚开始。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