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三点,雨突然停了。闷热的空气裹着血腥味涌进屋里,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愣——那渍痕像条扭曲的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墙角,像在窥视着里屋的动静。
里屋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哥就躺在那间屋里,从十一点三十五分断气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木板床吱呀作响,不是因为有人动,是尸体开始僵硬,骨骼摩擦发出的声响,细碎得像老鼠在啃木头。
“去烧壶水。”爸的声音从门槛那边飘过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还保持着蹲坐的姿势,背脊佝偻着,肩膀上的汗浸透了衬衫,贴在皮肤上,显出嶙峋的骨形。脚边的烟蒂堆成了小山,有几枚还在冒着青烟,在闷热的空气里画出扭曲的线。
我提着水壶经过里屋门口,忍不住往里瞥了一眼。红格子被单的边角被掀开了一角,露出我哥的手腕——皮肤青得发灰,血管像蚯蚓似的凸出来,指缝里卡着点黑泥,是他昨天在工地搬砖时蹭的。他的鼻孔里沁出了点红,像没擦干净的鼻血,顺着人中往下爬,在下巴尖凝住了,像颗悬而未落的血珠。
“别看。”王婶从屋里出来,眼圈肿得像核桃,手里攥着块被血染红的布巾,“天热,人走得急,就这样。”她的声音发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冰棺说好六点到,再等等。”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五点多的时候,里屋突然传出“嘀嗒”声,很轻,却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我妈尖叫了一声,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响动。爸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踉跄着冲进里屋。
我跟进去时,看见我哥的枕头已经红了一片。血不再是慢慢渗,而是顺着鼻孔往下淌,打湿了嘴唇,又顺着下巴滴在被单上,洇出一朵朵深色的花。更吓人的是他的后脑勺——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原本贴着床板的部位,头发已经被血浸透,黏成一绺一绺的,血顺着床缝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泛着铁锈般的光。
“怎么会这样?”我妈瘫坐在地上,手指抠着水泥地的裂缝,指甲缝里渗出血,“他是心梗啊!医生说的,心梗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爸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那摊血。他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蹲下去,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血——血是温的,甚至带着点热气,不像死人该有的温度。爸的手指僵住了,接着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把血甩在地上。
“邪门了……”王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退到门口,后背抵着门框,“老人们说,人死了血不凉,是有未了的心事……”
六点整,冰棺的轰鸣声从村头传来。两个穿蓝大褂的男人抬着白铁皮箱子进来时,额头上的汗像水流似的往下淌。他们掀开我哥身上的被单,看见那摊血时,脸色都变了。
“怎么流这么多?”高个男人皱着眉,往我哥鼻孔里塞了两团棉花,可血很快就浸透了,像两只红鼻子,“你们没给他净身?”
“不敢动……”我妈哽咽着,“他身子硬得像石头,碰一下就抖……”
“抖?”矮个男人愣了一下,伸手想去探我哥的脉搏,手刚碰到手腕,突然“啊”地叫了一声,缩回手,“他、他手指动了!”
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我清清楚楚看见,我哥的食指确实动了一下,微微蜷曲,像要抓住什么东西。高个男人骂了句脏话,从工具箱里翻出根麻绳:“别管了,先塞进冰棺!”
四个男人合力把我哥抬起来时,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滴在他们的胳膊上。爸的衬衫后背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咬着牙往前挪。冰棺打开的瞬间,白气“腾”地涌出来,带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可那白气一碰到我哥身上的血,就像被烫化了似的,瞬间散了。
“砰”的一声,我哥被放进冰棺。高个男人赶紧盖盖子,可就在盖子合上的前一秒,我看见我哥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眼白是浑浊的黄,瞳孔缩成了针尖,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角似乎还往上翘了翘。
冰棺的压缩机开始“嗡嗡”作响,震得地板发麻。可那血没停,从鼻孔里渗出来,顺着铁皮往下流,在底部积成一滩,映着白气,像块冻不住的血冰。
火化场的车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到的。瘦脸司机把车停在院门口,轮胎碾过昨晚的水洼,溅起的泥点打在车门上,像溅上了血。他叼着根烟,进门就皱起了眉头,鼻子抽了抽:“你们家什么味?跟杀猪场似的。”
爸没接话,只是指了指里屋。瘦脸司机进去看了一眼,出来时烟掉在了地上,他用脚碾了碾,喉结动了动:“冰棺坏了?这血怎么还在流?”
冰棺里的血不仅没冻住,反而漫过了我哥的胸口。红格子被单彻底被染透了,看不出原来的花纹,只有些深色的斑块在慢慢扩散,像地图上的沼泽。我哥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抬了起来,五指张开,搭在胸口,指尖还在滴着血,每滴落在铁皮上,都发出“嘀嗒”的脆响,像在倒计时。
“纸棺呢?”爸的声音很哑,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爬满了红虫。
瘦脸司机从车上拖下来个纸棺。硬纸板糊的,刷着劣质的红漆,边缘还粘着没撕干净的胶带,看着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赶紧的,我下午还有一趟。”他从口袋里掏出副手套戴上,橡胶手套摩擦着发出“沙沙”声。
爸、三个堂叔,加上瘦脸司机,五个男人站在冰棺旁。堂叔们是早上赶来的,每人都揣着瓶白酒,进门时喝了两口,说是壮胆。三叔搓着手,手心的老茧摩擦着发出“咯吱”声:“一百四十斤的人,抬着跟玩似的。”
他们弯下腰,手伸进冰棺两侧的凹槽,抓住了我哥的胳膊和腿。爸抓着肩膀,指腹按在我哥的锁骨处——那里的皮肤冰凉,却带着种奇异的弹性,不像尸体该有的僵硬。
“起!”瘦脸司机喊了一声。
五个男人同时发力,胳膊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可冰棺里的人纹丝不动,像焊在了铁皮上。
“咋回事?”三叔憋得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你没使劲?”
“放屁!”四叔的脸涨成了紫茄子,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再来!一二三——起!”
“嘿!”五个人的吼声震得窗户纸都在颤,可我哥的身子还是没动。冰棺的铁皮被他们按得凹下去一块,发出“咯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我站在门口,看见我哥的手指突然蜷了蜷,像是在用力。他的嘴角微微咧开,露出点牙床,像是在笑。鼻孔里的血涌得更急了,顺着下巴滴在爸的手背上,爸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颤,手上的力气松了。
“松啥劲!”瘦脸司机吼道,他的手套已经被血浸透了,红色顺着指缝往下淌,“这尸体不对劲!咋跟灌了铅似的?”
“放下歇歇。”爸喘着气,松开手,手背上的血印像朵诡异的花,“你们觉没觉得,他在往下沉?”
没人说话。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血腥味浓得呛人,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裹着血味往人肺里钻。王婶突然往地上扔了把剪刀,“当啷”一声,吓得所有人都跳了一下。
“剪刀避邪!”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娘家那边有个讲究,死人不肯走,是被啥东西缠上了,用铁器镇一镇……”
瘦脸司机显然不信这套,他蹲在冰棺旁,盯着我哥后脑勺那摊血。那里的血已经积成了个小水洼,映出他扭曲的脸。“你们仔细看,”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他的后脖颈是不是有印子?”
我们凑到冰棺的小窗口前。我哥的后脖颈处,有圈青紫色的痕迹,像被人用绳子勒过,边缘还带着点血沫。那不是心梗该有的痕迹。
“他昨天在工地跟人吵架了?”爸的声音发紧,他的手开始抖,“他说工头不给工资,还推了他一把……”
“吵架能勒出印子?”四叔的声音发飘,“这明明是……”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像被人活活勒死的。
我妈突然哭出声:“他前几天说,脚手架的螺丝松了,他跟工头说了好几次,工头骂他多管闲事……他说要是出事,第一个砸的就是他……”
她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屋里的人都愣住了。我想起我哥出事前一天给我打的电话,他的声音很疲惫,说工地上的安全绳都是破的,他心里不踏实。“要是我走了,”他当时还笑着说,“你记得帮我去要工资,那是给妈买按摩椅的钱。”
当时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那句话像句谶语。
“再试试。”爸深吸一口气,他从墙角抄起把铁锹,把木柄塞进冰棺底下,“用撬的!”
五个男人再次发力,铁锹柄弯成了弧形,发出“咯吱”的哀鸣。我哥的身子终于被撬起来了一寸,可就在这时,冰棺里突然传出“咔哒”一声,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爸突然惨叫一声,猛地松开手,铁锹“哐当”掉在地上。他的胳膊上赫然出现五个青紫色的指印,深深陷进肉里,像被铁钳夹过。“他抓我!”爸指着冰棺,眼睛瞪得溜圆,“他的手抓着我!”
所有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瘦脸司机的脸白得像纸,他连连摆手:“不搬了!这活儿我接不了!你们另请高明!”他转身就往门外跑,连车钥匙都差点掉在地上。
“不能走!”爸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大得吓人,“今天必须送走!不然……”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恐惧像要溢出来。
僵持到傍晚,太阳把西边的云染成了血红色。老支书拄着枣木拐杖来了,拐杖头包着块铁皮,在地上戳出“笃笃”的响。他进门没看我们,径直走到冰棺前,盯着里面的血看了半天。
“他不是不想走,”老支书突然开口,声音洪亮,震得屋里的灰尘都在飘,“是有话没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里面是叠黄纸,“把工资条给我。”
我赶紧从抽屉里翻出我哥的工资条,皱巴巴的,上面的字迹被汗水浸得模糊。老支书拿着工资条,对着冰棺念:“欠你的三万二,村里明天就派人和你媳妇去要,少一分都不行。脚手架的事,我已经报给安检局了,他们明天就去查,该坐牢的坐牢,该赔钱的赔钱。”
他把工资条和黄纸一起点燃,火苗窜得老高,纸灰打着旋往冰棺里钻。“你听见了就点点头,”老支书对着冰棺说,“别惦记了,家里有我们呢。”
就在这时,冰棺里传出“咔哒”一声轻响。我们看见我哥攥着的拳头松开了,手指伸直,搭在胸口。后脑勺的血不再流了,鼻孔里的血也凝住了,像两朵干了的花。
“再试试。”老支书说。
五个男人再次伸手。这次,我哥的身子轻得像片叶子,轻轻松松就被抬了出来,放进了纸棺。爸的手还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别的——他摸到我哥的口袋里有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是去年我妈给他求的,他一直戴在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放进了口袋。
纸棺被抬上车时,夕阳正好落在红漆上,把棺材染成了金红色。瘦脸司机不敢再坐驾驶室,非要跟我们挤在后面的车厢里,手里还攥着把剪刀,手心全是汗。
“你们说,他刚才是不是真的在抓我?”爸突然开口,声音在颠簸的车厢里发飘。他的胳膊上,那五个指印已经变成了深紫色,像嵌在肉里的宝石。
“是他有话想跟你说。”老支书叹了口气,他的拐杖靠在纸棺旁,“人走得冤,心里有气,就沉得抬不动。你答应了他的事,可得做到。”
车开到火葬场时,天已经黑了。烟囱里的黑烟在夜色里格外显眼,像条黑色的蛇钻进云里。工作人员接过纸棺时,突然“咦”了一声:“这棺材怎么湿了?”
我们低头一看,纸棺的底部渗出了血,顺着地面往四周蔓延,在水泥地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在写字。
“快烧!”爸突然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赶紧烧了!”
纸棺被推进焚化炉时,我看见棺盖的缝隙里,渗出的血慢慢聚成了个模糊的形状——像个“谢”字。
等待骨灰的时候,我们坐在休息室里。老支书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说,安检局的人已经去工地了,脚手架确实有问题,工头被带走了。“工资的事,他们老板说明天就打过来。”
我妈抱着我哥的遗物哭,里面有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口袋里揣着张揉皱的超市小票,上面是他昨天买的降压药,还没拆封。“他总说自己年轻,不用吃药……”
骨灰出来时,是装在一个黑色的坛子里的。工作人员说,烧得很干净,就是有点沉。爸抱着坛子,手轻轻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响,像有沙子在动。
回村的路上,车里很安静。爸突然说:“刚才在焚化炉前,我好像听见他笑了。”
没人说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听见了,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带着点释然。
处理完后事的第二天,我哥的工资到账了,三万二,一分不少。我妈用这笔钱买了个按摩椅,放在客厅里,每次坐上去,都会说:“你哥买的,就是舒服。”
工头后来被判了刑,因为重大责任事故罪。听说他在牢里总说胡话,说夜里有个满身是血的人站在他床前,问他“为什么不加固脚手架”。
我哥的坟前种了棵松树,是我亲手栽的。每次去上坟,我都会带上他爱吃的锅巴,放在墓碑前。风吹过松树,“沙沙”响,像他在跟我说话。
有天夜里,我梦见我哥了。他穿着干净的衣服,笑着说:“我现在轻快了,能跑得动了。”他的身后,有片金灿灿的光,像夕阳落在工地上的样子。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我哥的遗像上。照片里的他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一点都不像那个在冰棺里流着血、抬不动的人。
我知道,他终于放下了。那些沉甸甸的重量,那些流不完的血,不过是他想告诉我们——他有多在乎这个家,有多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现在每次下雨,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六月的晚上。想起冰棺里不断流出的血,想起五个男人都抬不动的重量,想起血里那个模糊的“谢”字。
那不是恐怖,是一个男人用最后的力气,在说他有多爱我们。
风吹过坟头的草,“沙沙”响,像他在哼歌。我知道,他在那边一定很轻快,再也不用扛着那么多心事,再也不用流那么多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