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的秋收带着一股子金贵的暖。城门口的老槐树上还挂着秋收前最后一串蝉鸣,树下却已聚了百十来号人,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手里都攥着铜板、碎银,往张老汉手里的陶瓮里扔,叮当作响的声音比戏台上的铜锣还热闹。
“再凑凑!还差五十斤铁钱!”张老汉踮着脚,把陶瓮举过头顶晃了晃,里面的碎银撞出清脆的响,“这碑得用最好的青石,刻字得请苏州来的石匠,不能委屈了断云卫的弟兄们!”
人群里的李老三扯开粗布褂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脊梁,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卖新米攒的二两银子,“啪”地拍在陶瓮边:“我这二两全捐了!要是没断云卫,咱今年连稻种都吃不上,哪来的新米?”
旁边的妇人抱着孩子,把孩子脖子上挂的银锁摘下来塞进瓮里:“这锁是娃的长命锁,今天捐了,换断云卫护着咱娃长命百岁!”
这事儿是百姓们自发张罗的。秋收开镰那日,李老三在田埂上提议:“断云卫救了咱,又给了稻种、修了渠,咱得立块碑,让后人都记着这份情!”一句话捅开了众人的心窝子,没等官府出面,各村各庄就开始凑钱,连城西乞讨的老瞎子都把讨来的三个铜板捐了,说“听着枪声就知道是好人”。
三日后,苏州来的石匠带着徒弟赶到了。他本是来临江府收账的,听说要给断云卫立碑,当即把账本收了,说:“这活我分文不取,材料钱我还能垫三成!我老家去年遭了灾,是断云寨的商队给咱送的粮,这份情我得还!”
石匠选了块丈高的青石,就立在东门内侧——这里是断云卫当初轰开缺口、杀进城里的地方,如今流寇的血污早被雨水冲净,只剩新铺的青石板,被百姓们的脚磨得发亮。
开工那天,百姓们围着青石站了三层,连吃奶的娃娃都抱来了。石匠先在石上画了轮廓,用錾子轻轻敲出“保境碑”三个大字的雏形,每敲一下,人群里就响起一阵喝彩。李老三蹲在旁边,看着石屑簌簌落下,忽然想起半年前流寇围城时,他躲在猪圈里,听着外面的砍杀声,以为这辈子都熬不过去了。
“碑上刻啥字?”有人扯着嗓子问。
张老汉清了清嗓子,念起他请教书先生拟的碑文:“断云卫护我临江,恩同再造。岁在庚子,白狼寇境,城破在即,断云卫陈九率部驰援,三日破贼,救万民于水火……”念到“救万民于水火”时,他声音哽咽,人群里的抽泣声连成一片。
石匠听着碑文,手里的錾子落得更稳了。他特意把“断云卫”三个字刻得比别的字大三分,笔画里嵌着细小的花纹,像缠着稻穗,又像绕着铁轨——那是临江府百姓最认的东西。
碑快刻好时,前知府王启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他卸任后没走,在城里开了家绸缎铺,听说百姓立碑,特意换了身新官袍,揣着包银子来找石匠:“石师傅,劳驾在碑尾添个名字——‘前知府王启年协守’,这是润笔费。”
石匠还没说话,旁边的李老三抄起锄头就冲了过去:“你算个啥东西?流寇围城时你躲在衙门里喝酒,断云卫杀贼时你缩在床底下发抖,现在想沾光?”
“就是!”张老汉也红了眼,捡起块土疙瘩就往王启年身上扔,“这碑是给护着咱的人立的,不是给你这种官老爷贴金的!滚!”
百姓们像潮水般涌上去,锄头、扁担、洗衣板都举了起来,吓得王启年抱头鼠窜,新官袍被扯破了个大口子,那包银子掉在地上,滚到李老三脚边。李老三一脚把银子踢进泥里:“脏了咱的地!”
赶走王启年,人群里更热闹了。有人说该把陈九的名字刻上,有人说要把所有断云卫的名字都刻上,最后还是教书先生说了句公道话:“刻‘断云卫’三个字就够了,他们是替断云寨办事的,这碑敬的是整个断云寨的规矩——不抢、不占、不欺负百姓。”
立碑那天,天刚亮,百姓们就扛着供品来了。猪头、新米、刚蒸的馒头摆了一地,连断云卫的士兵都被请来了,陈九站在碑前,看着“断云卫护我临江,恩同再造”十二个字,刀疤脸都柔和了些。
“这……这太贵重了。”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打了半辈子仗,他见过金银堆成山,见过官帽送上门,却从没见过百姓自发立碑,还把他的队伍捧得这么高。
“不贵重!”李老三举着酒碗走过来,碗里的米酒晃出了边,“陈将军,这碗酒您得喝!喝了,就是咱临江府的自家人!”
陈九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个精光,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带着股子甜丝丝的热。他放下碗,对着百姓们深深鞠了一躬:“断云卫护百姓,天经地义。这碑,我替弟兄们收下了,但护临江府的日子,还长着呢!”
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石匠都抹起了眼泪。
从那天起,“保境碑”成了临江府的宝贝。百姓们路过时,都要摸一摸碑上的字,说能沾福气;做买卖的商户,每天开门前都要对着碑作个揖,求个平安;连调皮的娃娃都知道,不能在碑前打闹,那是“护着咱的神仙碑”。
有回下大雨,十几个百姓披着蓑衣守在碑前,用木板给碑挡雨,说“不能让字淋坏了”;还有个老妇人,每天提着篮子来碑前擦灰,篮子里装着给士兵们缝的鞋垫。
陈九把这事写信告诉曹林,信里说:“百姓立碑,比金银更重。”曹林回信时,只在纸上画了个圈,圈里写着“民心”二字。
夕阳西下时,“保境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罩着来来往往的百姓。李老三牵着儿子从碑前走过,指着碑文教他认字:“记着,这字念‘断’‘云’‘卫’,是护着咱吃饭、盖房、过日子的人。”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摸着碑上的纹路,忽然问:“爹,以后咱给他们修个祠堂吧?像供奉菩萨那样供奉着。”
李老三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等你长大了,咱就修个祠堂,让断云卫的恩情,代代都记着。”
远处的铁轨上,轨道车“咔嗒咔嗒”地驶来,载着北境的铁器和江南的绸缎,也载着临江府百姓越来越稳当的日子。而“保境碑”就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证人,看着这座城从血污里站起来,看着百姓们把日子过成了金,也看着断云寨的根,在这片土地上扎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