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坊的横梁上,新挂了块黑沉沉的铁牌,比寻常门板还厚三分。牌上用錾子凿着三行字,笔画深得能塞下指甲盖:“线膛枪标准——枪管长三尺二寸,膛线三十七道,误差不得超过半分。”每个字的边角都磨得发亮,显然是被人摸了又摸。
老匠头就站在铁牌下,手里捏着支黄铜卡尺,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正对着新造的枪管量尺寸。晨光从坊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枪管内侧的膛线上,三十七道螺旋纹像盘着的小蛇,均匀得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孙二,这根枪管长了一分三。”老匠头把卡尺往桌上一放,声音里不带半点波澜。他面前的木架上摆着十根枪管,其中三根被贴上了红布条——那是不合格的标记。
孙二脸一红,赶紧拿起那根枪管,对着阳光瞅了又瞅。他昨天赶工到后半夜,总觉得这根有点不对劲,却仗着手感好,没舍得扔。此刻被卡尺量出偏差,额头上顿时冒了汗:“师父,我……我再镗一遍?”
“镗个屁!”老匠头拿起枪管,往废料堆里一扔,“差一分三,装到枪上就卡壳,战场上能要人命!你忘了上个月赵将军送来的那支枪?就是因为枪管短了半分,子弹打出去偏了三尺,差点让骑兵送了命!”
废料堆里已经堆了七八根废枪管,都是这半个月被挑出来的。孙二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铁家伙,心里像被锤子砸了一下——每根枪管都耗了三斤好铁,烧了三个时辰的炭,就因为差了那么一点点,全成了废铁。
“以前造枪凭手感,现在得凭尺子。”老匠头指着墙上的铁牌,语气重了几分,“这叫‘标准化’,不管是你造的、狗剩造的,还是新来的学徒造的,零件都得一模一样,拿过来就能互换。不然张三造的枪管配不上李四造的机匣,这枪还能打仗?”
正说着,狗剩抱着一摞机匣跑进来,每个机匣上都用白漆写着数字:“师父,这是今早刚打磨好的,都按标准量过了!”他把机匣摆成一排,拿起卡尺挨个演示,“厚度一寸二,误差不到半分,保准能装上枪管!”
老匠头点点头,拿起一个机匣,又从合格架上取了根枪管,试着一合——“咔嗒”一声,严丝合缝,连点晃动都没有。“这还差不多。”他脸上露出点笑意,“记住,标准化不是较真,是保命。骑兵在马上换零件,哪有功夫挑挑拣拣?必须拿过来就能用。”
铁匠坊的角落里,三个新来的流民学徒正围着块样板比划。那是老匠头特意做的“标准件”:枪管、机匣、弹仓都刻着尺寸线,旁边摆着尺子和量规。一个学徒想把膛线凿成三十六道,被孙二一把按住:“忘了铁牌上的规矩?三十七道,一道都不能少!少一道,射程就短二十步!”
学徒们吐了吐舌头,赶紧改过来。他们以前在老家打农具,全凭“看着差不多”,哪见过这么严的规矩?可自从上回看到断云卫用五连发枪打退流寇,就知道这铁规矩不是闹着玩的——差一分,可能就是生死之别。
中午歇晌时,老匠头让人把铁牌卸下来,用砂纸打磨掉边角的毛刺。孙二蹲在旁边帮忙,忽然问:“师父,您年轻时候造枪,也这么严吗?”
老匠头往嘴里塞了块干粮,含糊道:“以前在官府铁坊,管事的只认数量不认质量,枪管薄点、膛线歪点都不管,反正能响就行。结果呢?送到军队里,打三枪就炸膛,伤的都是自己人。”他叹了口气,“那时候就想,要是有个准头,能让弟兄们少流血就好了。”
孙二摸着铁牌上的字,忽然明白这规矩的分量。它不光刻在铁牌上,更刻在老匠头心里——是对人命的敬重,对战场的敬畏。
下午,诸葛红月带着商政司的人来验货。她没看造好的枪,先走到废料堆前,拿起根废枪管问:“这根差了多少?”
“一分三。”孙二老实回答。
诸葛红月点点头,让人记下:“废料按半价回炉,损失记在账上,但合格枪的工钱涨一成——不能让认真干活的人吃亏。”她又看向墙上的铁牌,对老匠头说,“大当家说了,这标准化不光用在造枪上,农具、纸张、甚至是 bricks(她从一本西洋书上看来的词,指砖块),都得定规矩。”
老匠头眼睛一亮:“早该如此!上次给流民盖房子,泥瓦匠的砖有大有小,砌的墙歪歪扭扭,哪有咱这枪管结实?”
正说着,赵虎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举着个变形的弹仓:“老叔!这弹仓咋回事?打了两发就卡壳了!”
老匠头接过弹仓一看,发现弹簧的力度弱了半分,顿时沉下脸:“谁做的?让他来见我!”
负责做弹簧的学徒吓得脸发白,低着头说:“我……我觉得差不多就行,就少绕了一圈……”
“差不多?”老匠头把弹仓扔给他,“战场上卡壳,敌人会跟你说‘差不多’?去,把铁牌上的规矩抄一百遍,啥时候抄会了啥时候再上工!”
学徒拿着弹仓,红着眼圈去抄规矩了。赵虎在一旁看得直点头:“就得这么严!不然我铁骑营的弟兄,哪天栽在这‘差不多’上,哭都来不及!”
傍晚收工时,铁匠坊的烟囱里冒出笔直的烟——那是火烧得匀的缘故。孙二把今天合格的三十支枪管码齐,每支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狗剩则在账本上记下:“三月十五,合格枪管三十,废枪管三,弹仓合格五十……”
老匠头最后一个离开,锁门前又看了眼墙上的铁牌。月光透过破洞照在牌上,“误差不得超过半分”几个字泛着冷光,像在提醒着什么。他知道,这铁规矩定下来,就再也不能松——因为它护着的,是断云寨所有人的安稳日子。
夜里,铁匠坊静悄悄的,只有铁牌在墙上微微发亮。远处传来校场的操练声,和铁匠坊的铁规矩一起,在北境的风里扎下根来。谁都明白,这些尺子量出来的标准,卡出来的误差,终将变成最硬的底气,让断云寨的枪更准,路更稳,日子更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