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的运河码头,晨雾还没散尽就被震耳的号子声撕开。三十艘粮船首尾相接,像条青灰色的长龙卧在水面,船帮上“断云寨”三个黑漆大字被露水打湿,透着沉甸甸的实在。力夫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在雾中起伏,把麻袋里的糙米扛上船,每一步都踩得跳板咯吱作响。
“再加把劲!这船装满,就能赶在秋雨前过淮河!”码头上的管事扯着嗓子喊,手里的鞭子往空里抽,却舍不得落在力夫身上——这些人大多是从云州府南部迁来的灾民,断云寨给的工钱比别处高两倍,谁都愿意卖力气。
粮船的舱底铺着厚厚的苇席,防止米袋受潮。第一艘船刚装到一半,就有小吏捧着账册来核对:“陈仓米一万石,糙米两万石,小米五千石……”他笔尖划过纸面,声音被船工的号子淹没,却一笔一划记得分明。
“往北边运这么多粮,是要打仗?”有看热闹的商户凑过来问,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最近临江府的粮价稳得很,不像要动兵的样子。
管事笑了笑,往远处的工坊努嘴:“你没见工坊的织机都停了一半?曹大人说了,先紧着粮草走,布匹晚些运不打紧。”他压低声音,“黑石关那边正堆粮呢,说是要堆出个山来。”
这话不假。此时的北境草原,牧民们正赶着骆驼队往南走。两百峰骆驼连成一串,驼铃在旷野里叮咚作响,背上驮着的肉干用油布裹得严实,晒得金黄的肉条透着咸香——这是牧民们把过冬的储备匀出来的,换了断云寨的新犁,还能跟着学堆肥的法子。
“再快些!过了雁门关,路就好走了!”领头的老牧民勒住驼缰,羊皮袄上结着白霜。他身后的小伙子们哼着牧歌,手里的鞭子轻轻打着骆驼,谁都知道,这些肉干要送到黑石关,得让那边的士兵们冬天能吃上口热乎的。
南北两条线的粮草,像两条奔涌的血脉,朝着中原边境的黑石关汇聚。
黑石关原是座废弃的军堡,断云寨接手后,用三个月翻新了城墙,又在堡内拓出三大片空地,盖起了十二座粮仓。粮仓用青砖砌墙,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墙角还挖了排水沟,连老鼠洞都用石灰堵死——秦先生说过,“粮草是兵的胆,半点马虎不得”。
第一批粮船抵达时,守关的士兵们都傻了眼。五艘船卸下来的米袋在空地上堆成小山,管事拿着账册点验,每袋米都要掂掂分量,拆袋看看成色。有个小兵忍不住问:“这得够咱们吃多久?”
“多久?”管事笑了,指着刚画好的粮仓分布图,“这只是头一批。等北境的肉干、清溪的麦子都到了,保管能堆到关墙根!”
话音刚落,远处的尘土里就传来驼铃响。北境的骆驼队到了,老牧民跳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沿途的关卡印信:“一路顺畅!雁门关的守军验了文书,还给咱们换了新的草料。”
接下来的一个月,黑石关成了最热闹的地方。粮船一批接一批靠岸,骆驼队一队接一队入关,连云州府南部新收的豆子、芝麻都往这儿运。士兵们和力夫们一起卸粮、晒粮、入仓,晚上就着篝火煮新米,米香混着肉干的味道,飘得满关都是。
管粮仓的老王头,原是青州的账房先生,逃难到断云寨,因识得字、会算账,被派来管粮。他带着三个小吏,把每天入库的粮草记在厚厚的账簿上,米袋上的封条要核对,肉干的成色要检查,连麻袋的数量都得数一数。
“陈仓米十二万石,糙米二十万石,小米五万石,肉干三万斤……”老王头戴着老花镜,笔尖在账册上挪动,忽然停住,对着阳光数了数后面的零,“乖乖,这都五十万石了?”
小吏们凑过来看,只见账册最后一页,老王头用红笔写着总数,旁边画了个圆滚滚的笑脸,下面添了行小字:“够五万兵吃三年。”
“王管事,您这账算得准吗?”有个年轻士兵探头问,他刚从云州府来,还没见过这么多粮。
老王头敲了敲账册:“错不了!当年在青州府,我算错半石米都得打板子。你看这粮仓,”他指着最东边那座,“里面的小米能吃到明年秋收,肉干挂在梁上,能存到后年!”
士兵们听得直咋舌。他们以前在朝廷的军队里,能吃上半饱就不错了,哪见过这么厚实的家底。有个老兵摸着粮仓的砖墙,眼眶红了:“要是早遇上断云寨,我爹当年也不至于饿死……”
消息传到聚义楼时,曹林正在和秦先生研究地图。秦先生接过黑石关送来的账册,看着那个红笔笑脸,忍不住笑出声:“老王头倒是个妙人。五十万石,足够应付一场大战了。”
“不止是打仗。”曹林指着地图上的洛阳,“赵承煜盯着洛阳的粮草,无非是怕自己耗不起。现在咱们把黑石关堆成粮山,就是告诉他:想耗?咱们奉陪到底。”
秦先生点头:“更要紧的是让弟兄们看见底气。知道身后有粮,打仗才敢往前冲。”他想起年轻时跟着旧主打仗,就是因为断了粮,好好的队伍一夜溃散,“这五十万石,堆的不是粮,是人心。”
此时的黑石关,夕阳正给粮仓镀上一层金红。老王头站在最高的粮堆上,指挥士兵们用席子把粮堆盖好,防止夜里下雨。远处的练兵场上,士兵们正在操练,吼声震得粮堆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照这样堆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关里就没地方走车了。”老王头摸着账册上的笑脸,心里比谁都踏实。他知道,这些粮食不仅能让士兵吃饱,等将来打进中原,还能分给那些像他一样逃难的百姓——曹大人说过,“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天下才能稳”。
夜色降临时,黑石关的粮仓亮起了灯笼,十二座粮仓像十二颗圆滚滚的星辰,在边境的夜空下闪着暖光。粮堆里的虫鸣、远处的驼铃、士兵的操练声混在一起,成了最安稳的夜曲。
谁都知道,这粮山不是堆来看着的。它是断云寨的底气,是即将出鞘的剑,是曹林望向中原时,眼里那片沉甸甸的笃定——等时机一到,这些粮草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推着他们,一步步靠近那个“江山稳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