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云寨的议事堂里,松木长桌被夕阳镀上一层金红,桌面上摊开的羊皮地图占去了大半空间,边缘因常年翻阅卷起毛边,却被人用浆糊小心粘好,连角落的褶皱里都透着认真。
曹林站在桌前,指尖捏着一支狼毫笔,笔尖饱蘸朱砂,悬在地图上“云州府南部”的位置。他身后,秦先生端着杯热茶,茶雾袅袅漫过他鬓角的白发,瓷杯盖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想好了?”秦先生的声音带着老人才有的温润,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北境草原的畜牧区用蓝笔圈着,清溪县的粮田标着“亩产三石”,临江府的工坊区旁写着“织机百台”,每一笔都浸着汗水。
曹林没回头,视线紧锁地图上云州府南部的轮廓。那里还没有任何标记,像块空白的画布,却能想象出几日来所见的景象:青溪镇百姓围着登记册欢呼的笑脸,王家村瘸腿木匠接过工坊令牌时颤抖的手,还有老婆婆塞给他的、揣得温热的煮鸡蛋……
朱砂笔在半空顿了顿,终于落下。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沙沙作响,一道饱满的红圈将云州府南部稳稳框住。放下笔时,曹林才发现手心竟沁出薄汗——这圈画得比当年圈下北境草原时更重,红得像燃在纸上的火。
“成了。”他轻声说,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舒展。
秦先生走上前,目光扫过那道新添的红圈,又看向地图上已有的标记:北境草原的蓝圈、清溪县的粮田标注、临江府的工坊记号,此刻都被这道新红圈串了起来,像条蜿蜒的血脉,在羊皮纸上搏动。
“这中原的门,算是被你敲开了。”秦先生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当年你说要在中原扎下根,多少人笑你痴心——现在看看,不止是扎下根,怕是要长成林了。”
曹林伸手抚过那道红圈,指腹蹭过纸面的粗糙感,像触摸着青溪镇的泥土。“还早。”他嘴上谦虚,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云州府南部刚归进来,税册要核、学堂要建、工坊要扩,一堆事等着理顺。”
“理顺不难。”秦先生放下茶杯,指着红圈边缘的空白,“难的是让这里的人真把自己当‘断云人’。你在北境靠的是马背上的硬气,在清溪靠的是粮田的实在,到了临江府,又靠工坊的活计拢住了人心——云州府南部的百姓盼的是安稳,你得给他们更细的东西。”
曹林点头。他想起那个瘸腿木匠说“只要有活干,饿不着就行”,想起老婆婆反复念叨“孙子能上学就好”,心里渐渐有了数。“我打算先开三十亩试验田,用新法子种水稻,亩产至少提两成;再把临江府的织机分二十台过来,建个新工坊,优先招家里有孩子的妇人;学堂嘛……先借祠堂用着,让秦先生您受累,去讲几堂课?”
秦先生朗声笑了:“你倒会指派老人家。行,只要孩子们愿听,我这把老骨头就去凑个热闹。”他俯身看着地图,忽然指着红圈与临江府的连接点,“从这里修条路吧,宽些,能过马车就行。以后云州府的粮食运去临江府织布,临江府的布匹拉来云州府卖,日子才能活起来。”
“早想好了。”曹林从桌下抽出一卷纸,展开是张草图,上面用炭笔勾着路线,“从青溪镇到临江府渡口,刚好五十里,算着秋收后动工,用冻土夯路,开春就能走车。”
夕阳透过窗棂,在地图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刚好罩住那片新圈的红。曹林看着地图上连成一片的区域——北境的牛羊能顺着这条路南下,清溪的新粮能运到云州府换银钱,临江府的布匹能裹住草原的寒风,而云州府南部的百姓,很快就能踩着新路,去看更宽的世界。
“当年在北境,只想着能有块地方喘气。”曹林轻声说,像在对秦先生说,又像在对自己,“没想到……”
“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秦先生接过话,眼里的笑意更深,“你啊,总把‘没想’挂在嘴边,可笔锋落下时,比谁都笃定。”他拍了拍曹林的肩,“这地图会越来越满的,别急,一步一步走——你手里的朱砂笔,比马刀管用多了。”
曹林低头看着那道红圈,笔尖的朱砂还没干透,在光下泛着亮。他忽然想起青溪镇祠堂前,百姓们举着户牌欢呼的样子,想起瘸腿木匠摸着新工具时,眼里重新亮起的光。
是啊,会越来越满的。
他拿起笔,在红圈旁添了个小小的“路”字,笔尖划过纸面,像在丈量着未来的模样。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掠过地图,将那些标记、那些圈痕,都染成了温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