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云州府南归
云州府南部的官道被夏末的日头晒得滚烫,土路上的车辙印里积着晒干的泥块,被马蹄踏过,扬起一阵黄尘。陈九勒住缰绳,胯下的黑马“踏雪”打了个响鼻,喷着白气刨了刨蹄子。他身后,五百名断云卫列成三队,青灰色的军服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腰间的火枪随着步伐轻晃,枪托撞在皮带上的“嗒嗒”声,惊飞了道旁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队伍前方,三个穿着藏青马褂的老者正引着路,为首的是云州府南三县的乡绅代表王敬之。他手里捧着个红绸裹着的木盒,盒里装着三县的地契、户籍册和税银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走几步,他就回头瞟一眼陈九,脸上堆着刻意的笑,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几分不安——毕竟半月前,他们还在给云州知府递“剿匪”万民状,如今却要亲手将地盘奉上,任谁心里都打鼓。
“陈校尉,前面就是青溪镇了,三县的乡绅和百姓都在镇口候着。”王敬之哈着腰回话,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您看这日头毒,要不先到镇里的茶馆歇脚?”
陈九勒住马,目光越过稀疏的杨树林,望见远处镇口攒动的人影。青瓦屋顶连绵成片,炊烟在镇子上空凝成淡淡的云,看着倒像个安稳去处。“百姓们……是真心归顺?”他问得直接,枪杆在鞍上轻轻一顿,“别是你们乡绅自作主张。”
王敬之赶紧点头,额角渗出细汗:“真心!怎会不真心?前几日断云票号在镇上设了分号,月息一分五,比官府的‘印子钱’低了一半还多,商户们挤着去存钱呢!再说……”他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官府的税实在太重了。夏粮刚打下来,先交三成‘皇粮’,接着是‘河工捐’‘团练费’‘驿站摊派’,算下来要刮走六成!去年李家村有户人家交不起税,连耕牛都被差役牵走了,一家老小跪在地上哭,那场面……”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几个提着竹篮的妇人从道旁的田埂上跑过来,篮子里摆着粗瓷碗,碗里盛着晾温的茶水,水面浮着几片新摘的柳叶。
“官爷,喝口茶解解渴吧!”一个鬓角带霜的老婆婆走到陈九马前,仰着脸递过茶碗,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盘虬,“俺们早就盼着你们来了,那官老爷的税,实在是交不起了啊!”
陈九翻身下马,接过茶碗。粗瓷碗边缘有些磕碰,却洗得干干净净,茶水带着点淡淡的涩味,混着阳光的暖意滑进喉咙。他看见老婆婆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背上的枪,手里还攥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红薯皮上沾着泥土。
“老人家放心,”陈九把茶碗递回去,声音放缓了些,“断云寨的规矩,农业税只收一成,啥附加费都没有。家里有孩子的,七岁就能去学堂,书本笔墨都不用自己掏钱。”
“真的?”老婆婆眼睛猛地亮起来,浑浊的眼珠里像是落了星子,“那……那俺家柱子就能去念书了?他前阵子还扒着学堂的墙根听先生讲课,被赶来的学究用戒尺打了手心……”
“能去。”陈九点头,指了指身后的文书,“让他登记一下,三天后学堂就开课。”
周围的百姓渐渐围拢过来,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有背着柴火的汉子,还有抱着孩子的妇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官爷,徭役还用去修河吗?俺家掌柜的去年去修河,回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腿上还留着疤……”
“听说断云寨有新织机?俺婆娘会织布,能不能去工坊干活?”
“俺们村的井干了,能请人来打口新井不?去年大旱,全村人都去三里外的河里挑水……”
陈九让文书拿纸笔一一记下,声音洪亮地回话:“徭役可以出银子代劳,一两银子抵三天活;工坊缺人手,只要手脚勤快都能去,月钱至少二两;打井、修桥这些事,登记后三个月内准保办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个老汉激动得直拍大腿:“这下可好了!俺们不用逃荒了!”
王敬之站在一旁,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笑,悄悄松了口气。他原以为这些乡绅主动来降,百姓会觉得是“通匪”,没想到大家竟盼着断云寨来,心里那点不安渐渐变成了踏实。
接管仪式设在青溪镇的祠堂前。陈九让人把写着《断云寨章程》的布告贴在祠堂的山墙上,用朱砂笔圈出“税赋”“学堂”“工坊”几处,让识字的文书大声念给众人听。
“……凡归断云寨管辖之地,百姓年满七岁可入学堂,学费、书本费全免,学堂每日管一顿午饭……”
“……商户月利不足五两的,一分税都不用交;超过五两的,只收一成商业税……”
“……谁家要盖房子、打农具,都能去票号借钱,月息一分五,借多少还多少,不兴利滚利……”
念到一半,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跪了一片人,有哭有笑,有喊“青天大老爷”的,有对着断云卫磕头的。陈九赶紧让人把他们扶起来:“断云寨没这规矩,大家都是自家人,不用磕头。”
他转头对王敬之说:“把三县的户籍册拿来,挨村挨户核对,谁家有困难,登记清楚,先放些粮食救济。”
接下来的几日,陈九带着人逐村接管。每到一个村子,先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贴张布告,再让文书挨家挨户发“断云寨户牌”。户牌是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户主姓名、家里几口人、有几亩地,还有一行小字:“断云寨保民安业”。
在王家村,陈九遇见个瘸腿的汉子,拄着根枣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来登记。汉子说他原是个木匠,去年被强征去修城墙,从架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官府不管不问,家里的地都荒了。
“我这腿……还能干活不?”汉子红着眼问,手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发白。
“能。”陈九让文书记下,“工坊正好缺个修织机的,你手艺好,去那里当师傅,月钱三两,还管饭。”
汉子愣了半晌,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陈九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官爷……不,恩人!您真是俺们的活菩萨啊!”
陈九把他扶起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忽然明白,百姓们要的从来不多,不过是能安稳种地、孩子能念书、干活能拿到实在的银子。这些在断云寨不算啥,可在这云州府南部,竟成了盼了一辈子的奢望。
离开云州府南部的前一天,王敬之请陈九去祠堂喝酒。席间,他拿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推到陈九面前:“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陈九把钱袋推回去,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断云寨不兴这个。你们要是真心归顺,就多帮着百姓干点实事——修几条路,挖几口井,比送啥都强。”
王敬之红着脸点头,眼里的敬畏又多了几分。
回程的路上,夕阳把队伍的影子拉得老长。陈九回头望了眼渐渐远去的青溪镇,祠堂前的布告还贴着,村口的老槐树上拴着几匹断云寨送来的耕牛,孩子们正围着一个教算术的文书起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清脆脆的。
道旁的田埂上,那个送茶水的老婆婆正带着孙女翻地,小姑娘手里拿着块新户牌,像宝贝似的捂在怀里。看见陈九,老婆婆直起腰,远远地鞠了个躬,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闪着细碎的光。
陈九勒紧缰绳,“踏雪”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往断云寨的方向走去。他知道,云州府南部的归降,不是靠枪杆子打下来的,是靠那“一成税”的承诺,靠“孩子能念书”的盼头,靠百姓们心里那杆秤——谁能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他们就向着谁。
风里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混着远处工坊隐约传来的织机声,陈九忽然觉得,这云州府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