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楼的木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轻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断云寨的脉搏上。曹林扶着斑驳的木栏向上走,掌心磨过栏杆上的刻痕——那是往年弟兄们闲时刻下的,有歪歪扭扭的名字,有简笔画的刀枪,还有个没刻完的笑脸,是去年牺牲的小柱子留下的。
走到楼顶时,夕阳正往西边沉,把天际染成一片熔金。风比楼下烈些,掀起他衣角,带着股复杂的气息:有江南水乡的湿润水汽,混着北境草原的青草味,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那是上个月收复云州府南部时,未散尽的火药余味。
曹林凭栏而立,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屋顶,望向南方。
楼下的广场上,新兵正在操练。五千人的队伍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呐喊声此起彼伏:“一二!一二!” 那是刚从云州府南部招募的士兵,半个月前还是握着锄头的农夫,现在已经能把长枪握得稳稳当当。队伍最前面,教头正示范着刺杀动作,吼声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广场边缘,工匠们在搭新的棚子。青溪镇的木匠老王带着徒弟们刨着木料,木屑纷飞中,能看见“兵器坊”三个刚刻好的大字。不远处,几个妇人蹲在石碾旁捶打着新收的棉花,笑语声随着风飘上来——她们是从云州府南部迁来的,家里男人去了工坊,她们就自发组织起来,给士兵们缝制冬衣。
“曹哥,喝口茶。”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秦先生。他手里捧着个粗瓷碗,茶汤冒着热气,飘着淡淡的药香。“刚让药铺的老李加了点驱寒的草药,天凉了,别冻着。”
曹林接过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谢了,秦先生。”
秦先生走到他身边,望着楼下的景象,轻轻叹了口气:“还记得三年前不?那时候咱们就百十来号人,挤在北境的破庙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怎么能忘。曹林抿了口茶,苦涩中带着回甘。三年前的北境风雪,比今年的秋寒烈十倍。弟兄们冻得直哆嗦,还得提防着野狼和散兵。是秦先生带着药箱,走了几十里雪地找来草药;是老王那时还没瘸的腿,跑遍了附近的村子,才换回来几袋青稞。
“那时候哪敢想,能有现在的光景。”曹林的目光扫过远处的田野,那里新修的水渠像银色的带子,把万亩良田串了起来。“五十万人口……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秦先生笑了:“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在北境放粮,让牧民们有了过冬的储备;在清溪开仓,让灾民们能换上种子;到了临江府,又建工坊让百姓有活干……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给他们活路,他们自然跟着你。”
曹林望着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层很厚,隐隐能看见更远处的轮廓——那是江南。他听说江南的水网比北境的河流密,稻田比清溪的更肥沃,只是常年被几个大家族把持着,赋税重得能压垮人。前几日,有江南的商贩偷偷来,塞给他一张字条,上面用炭笔写着:“盼断云旗,如盼甘霖。”
“秦先生,你说江南那边……”曹林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确定,“真能像云州府这样顺顺当当?”
秦先生看着他眼里的犹豫,忽然想起这孩子刚带弟兄们走出北境时的模样——那时他攥着生锈的刀,眼里只有狠劲,仿佛全世界都是敌人。而现在,他会在圈定新领地时先问“百姓能不能吃饱”,会在扩军时念叨“别让弟兄们白送死”。
“难。”秦先生说得直接,“江南的水太深,那些大家族盘根错节,手里有私兵,还有文官撑腰。咱们在北境靠的是马快刀硬,在云州府靠的是粮多坊密,到了江南,怕是得换种法子。”
曹林没说话,只是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炸开,却让他更清醒。他想起云州府南部的老婆婆塞给他的煮鸡蛋,想起青溪镇木匠老王瘸着腿送来的新弩箭,想起那些在登记册上按下红手印的百姓——他们的指印,比任何兵符都沉。
“难也得去。”他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很坚定,“总不能让他们在那边受着委屈,眼巴巴盼着咱们,咱们却缩着脖子不敢动。”
秦先生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他下颌的线条上,把那道旧伤疤照得很清晰——那是三年前在北境为了护着一袋青稞,被野狼抓伤的。那时他护着粮袋,眼里的光比现在更烈,却没现在这样沉。
“也是。”秦先生点点头,“当年你说要让弟兄们有口热饭吃,现在饭有了;你说要让百姓们能安稳种地,地也有了。接下来,该让更多人看看,这天下,不止有苛捐杂税和巧取豪夺。”
风又起,吹得檐角的铜铃响得更急,像是在催着什么。
曹林把空碗递给秦先生,转身走向楼梯。脚步踏在木梯上,“吱呀”声比上来时更稳。
楼下的操练声还在继续,工匠们的刨木声、妇人们的笑语声、远处工坊传来的织机声,混在一起,像首乱糟糟却很热闹的歌。
他知道,这歌还得接着唱下去。从北境的风雪,到云州的稻浪,下一站,该轮到江南的烟雨了。
路还长,但脚下的木梯虽旧,却扎实。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土地的回应——那是五十万双手在托着他,在望着他,在等着那面断云旗,飘得更远些,再远些。
南方的天际,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一角清亮的天。曹林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时,檐角的铜铃忽然响得轻快起来,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也许,连风都知道,这一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