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听着身旁那个年轻人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睡着了。
真是个怪物一样的小子。哈尔在心里嗤笑一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和……怜悯。
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被虫子当点心嚼了,居然还能在这种鬼地方睡着。是心大?还是早已习惯了与死亡共眠?
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再次解开自己帆布外套的扣子。那个拳头大小的、边缘焦黑的贯穿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没有血,没有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和冰冷。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伤口边缘那死灰色的、仿佛硬化橡胶般的皮肤。触感怪异,既不像是活人的血肉,也不像是纯粹的金属或塑料。
“只是一段被强行凝聚起来的历史残影罢了。” 他对陈墨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钉在他自己的心脏上——如果那颗东西还存在的话。
真正的哈尔,那个叫这个名字的、有点油滑又意外坚韧的星球防卫军侦察兵,早就死了。
死在一只蚀蛰虫的偷袭下,毒液从背后融穿了他的胸膛,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就在极致的痛苦和腐蚀中化为了一滩污浊的血水,渗入了这片他誓死保卫却最终吞噬了他的土地。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
然后……就是“醒来”。
在一个纯白得令人心慌的空间里,“被”赋予了“哈尔”这个名字,灌输了“星球防卫军侦察兵”的身份,以及关于这颗星球、关于虫群的大量记忆碎片。
这些记忆庞杂、混乱,像是从无数阵亡士兵的残破意识里拼凑出来的,其中关于“自己”的部分,却清晰得可怕,包括那个死亡瞬间的剧痛和绝望——那是程序为了让他“扮演”得更真实而特意保留的“核心设定”吗?
他被赋予了引导“代行者”的职责,被告知要尽力帮助他们在这个“新手副本”里活下去,或者……“有价值地”死去。
他熟悉这片废墟,熟悉虫子的习性,知道哪里可能找到干净的(相对)水源,哪些残骸里可能翻出还能用的零件,哪种草药混合机油能勉强处理伤口预防感染……这些知识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烙印在他的“存在”里。
但他找不到任何关于“自己”过去更详细的记忆。福利院?初恋?第一次喝酒?和战友的吹牛打屁?……什么都没有。只有军事技能、生存知识和关于虫子的冰冷信息。
他是一个空壳,一个披着“哈尔”外皮的、拥有部分记忆的程序。一个高级一点的、会流血(模拟的)、会疲惫(设定的)、会害怕(程序反应)的Npc。
他看着那些被乐园丢进来的“代行者”,他们脸上带着恐慌、迷茫、兴奋或者贪婪。
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快就成了虫子的粪便,为这片废土增添一点微不足道的养分,也为“乐园”提供了它想要的“源质”。
偶尔有几个像陈墨这样的狠茬子,能挣扎着活过一两天。他会根据“设定”,提供情报,给予有限的帮助,然后看着他们或是最终被虫海淹没,或是……像陈墨这样,一步步变得更强,去挑战更可怕的怪物。
他有时会恍惚,会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就是“哈尔”,就是那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老兵。但胸口那个冰冷的空洞时刻在提醒他:你不是。你只是一段回响,一个幽灵,一个道具。
他对陈墨说出真相,是出于一种扭曲的“善意”,也是一种自毁式的冲动。看吧,救你的人根本不是人,你为之奋战的这个世界也早已死亡,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和挣扎,意义何在?
但那个小子……眼神只是波动了一瞬,就恢复了令人心悸的平静。只是沉默地坐下,握紧了刀。
“完成我的‘引导’职责,看着你们这些被乐园选中的倒霉蛋挣扎求生,或者死去……这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是啊,这就是他全部的意义。一段背景音,一个工具人。
第五天清晨,他写下那张纸条。他知道,按照“规则”,第五天他不能提供任何直接帮助,甚至他的存在本身都可能成为乐园给代行者增加难度的借口。
与其那样,不如离开。用自己身上那些来路不明“私藏”诱饵,为那个小子引开最后一点可能的威胁。
这算是……超越程序设定的行为吗?还是说,这种“牺牲自我,成全代行者”的选项,本身也是程序允许的、为了增加剧情张力的预设方案之一?
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想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废墟中沉睡的年轻人和那个同样沉睡的失忆少女,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出缝隙,消失在昏黄的晨霾里。
他朝着远离据点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将那些能散发出强烈信息素和生命波动的诱饵,用力投向不同的方向。他能隐约感觉到,远处的虫群开始骚动,被这些诱饵吸引。
好了,能做的不多,但就这么多了。
他走到一处较高的断壁上,坐下来,看着这片死寂的世界。铅灰色的天空,无尽的废墟,扭曲的金属……这是他“出生”和“死亡”的地方。
他摸了摸胸口那个空洞。 没有心跳。 永远不会再有。
他只是一个Npc,一段残响。 但在这段残响彻底消散前,他做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或许是毫无意义的决定。 这感觉…… 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