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声像被剪碎的绸,一层层覆在旧街之上,把夜压得极低。沈枫的靴底踏上去,发出一种潮润的闷响,像踩在什么尚未凉透的骨上。风从戏台那侧兜转而来,扯动他衣角,也扯动他怀里的木雕——那枚小小的守城兵俑,在胸口一下一下地敲,如同替谁的心跳打拍子。
灯火尽头,老刘头早收起了铜锅,却未离去,只把炉火拨成一粒红豆似的炭,煨着一只更小的陶钵。钵里不是糖,是漆。漆黑如夜,黏稠如血,偶尔鼓出一个气泡,“啵”地裂开,散出刺鼻的却带甜腥的香。老刘头也不搅动,只拿一根剔红的竹签,在钵口慢慢刮,签尖挑起一缕漆丝,拉得极长,极细,像从人心上抽出的暗线。
“大漆脱胎,原该在端午日,”老刘头声音混在雪里,像锈铁刮过瓷,“可朔方的城砖,早被拆去筑了别处的堤。今日补漆,是替它补魂。”
沈枫驻足,看那漆丝在空中颤,迟迟不断,像一条不肯咽气的命。竹签尽头,老刘头忽然扬手,漆丝断处,正落在一只空白的木偶脸上。木偶无眼无口,只一张平板的皮壳,被漆液一烫,竟显出极淡的纹路——似旧城墙砖缝里的苔痕,又像母亲当年熬糖时,灶膛裂缝里爬出的火舌。
“漆干之前,须得人守着,”老刘头抬眼,第一次看沈枫,“守漆的人,要把自己的影子也缝进去。影子若裂,漆便裂;漆若裂,魂便散了。”
沈枫没问魂是谁的魂。他只解下颈间围着的旧布,覆在木偶肩头。那布原是他离家时母亲给的,粗葛染靛,年久褪成灰败的鼠色,却仍有母亲的针脚。布一覆,漆香忽转幽凉,像雪夜里的井。木偶肩头的漆液慢慢渗进布纹,布纹又慢慢渗进木纹,三者合为一色,分不清谁吞了谁。
远处传来木屐踏雪声,轻得像猫。七童抱着一张新扎的纸鸢而来,纸鸢通身雪白,唯尾羽染一点朱砂,像一截冻僵的舌。她没说话,只把纸鸢递到沈枫面前,示意他托住。纸鸢极轻,却在他掌心微微下坠,仿佛里面藏了一小洼水银。
“雪夜放纸鸢,线不能断,”七童声音比雪更轻,“线若断,纸鸢便去寻它未归的城。”
沈枫抬眼,看见纸鸢脊背上用淡墨写着“归”字,墨迹未干,被雪气一蒸,竟蜿蜒成一条极细的小河。河尽头,隐约浮出城墙的影,却缺了一角。那缺口处,正渗着同样的朱砂,像一痕未愈的伤。
老刘头把木偶翻了个身,背对众人。木偶的后脑壳原是一块整木,此刻却镂空了,露出里头黑漆漆的膛。老刘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极小的锦囊,倒出几粒灰白的碎屑——是早年朔方城破时,他从城门灰烬里筛出的木骨,带着焦苦,也带着陈年的松脂香。碎屑落进木偶空腔,发出极轻的“嗒”,像一粒牙落在铜盘。
“木骨归木,漆魂归漆,”老刘头喃喃,把木偶重新合拢,用一根红铜小钉封住后脑,“往后它替我们疼,疼到我们都忘了疼,它还疼。”
顾无忧不知何时也来了,手里提着一盏极小的羊角灯。灯里没火,只盛一撮萤光——是去年夏末,他与白羽沫在废井边捕得的萤火,养在琉璃匣里,如今只剩一点磷青。他把灯放在木偶脚边,磷光映着漆黑大漆,像一泓冷星坠入古井。
“灯不照路,只照影,”顾无忧声音低得似自言自语,“影里有我们未唱完的曲。”
白羽沫抱着琴,琴上覆着一方白绫,绫上绣着半朵枯梅。梅心以墨线锁扣,像绣者半途力竭,再未能补完最后一瓣。她在门槛坐下,指尖不拨弦,只轻轻压在绫上,压出一痕极淡的褶。那褶里忽渗出一点暗红,像梅蕊渗血,却无声无息。
“弦已调至极低,再低,便听不见了。”她抬眼,目光穿过众人,落在戏台方向,“可我想让它再低一点,低到连雪都听不见。”
沈枫觉得胸口那枚木雕忽然一沉,像被谁塞了一块铅。他低头,看见木偶肩头覆着的母亲旧布,不知何时已爬上极细的裂纹,裂纹里渗出漆黑的漆,像极细的血管。血管一路蜿蜒,爬上他的腕,他的臂,他的颈侧,最终停在他耳后,在那里结成一粒极小的痂,像一枚被掐灭的星。
“小剧场。”七童忽然开口,声音像一根银线,把众人串在一起。
她抬手,在雪地上划出一方极浅的框。框内,雪粒自动隆起,凝成一座极小极小的戏台,台柱是四根冰凌,台顶是一片枯叶。叶下,雪粒继续蠕动,化作六个更小的雪偶——老刘头、顾无忧、白羽沫、七童、沈枫,以及一个空位。雪偶无面,却在胸口各嵌一粒铜绿,像未铸完的铜钱。
七童折下一截枯枝,在雪偶头顶轻点。枝尖落下之处,雪偶便动。老刘头的雪偶蹲在台角,用一根冰签搅着并不存在的漆钵;顾无忧的雪偶提着一盏空灯,灯里磷光忽明忽暗;白羽沫的雪偶抚着无弦之琴,指尖压出一痕又一痕无声的泪;七童自己的雪偶,则捧着纸鸢,纸鸢线头垂落,系在空位的雪偶颈上,像一条未完成的绞索。
沈枫看见自己的雪偶站在台中央,怀里抱着一枚极小的木雕兵俑。兵俑的脸被雪光映得惨白,却在他注视的瞬间,左眼忽地渗出一粒朱砂,像一滴未落的血。血珠滚下,落在雪台,雪台便塌了一角,露出底下极黑的虚空。
“空位留给谁?”沈枫听见自己问。声音出口,竟带着不属于他的沙哑,像雪下掩埋多年的回音。
七童没答。她只抬手,把纸鸢线头从空位雪偶颈上解开,转而系在沈枫雪偶的腕间。线一紧,纸鸢便腾空而起,雪做的骨架在风里发出极轻的“咯吱”,像冻僵的骨节在呻吟。纸鸢越飞越高,雪台却越缩越小,最终凝成一粒极小的冰晶,落在沈枫掌心,像一只未融的泪。
与此同时,老刘头怀里那只上了漆的木偶忽然动了。它极慢极慢地扭头,无面的脸朝向沈枫,颈侧的红铜钉在磷光下泛出幽暗的紫。木偶抬起手,指间缠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线——是先前大漆未干时,老刘头用竹签挑出的漆丝。此刻丝线已干透,绷得极紧,一头系在木偶腕骨,一头却消失在沈枫腕后的血管里。
“该你上场了。”老刘头第一次对他笑。笑意像裂开的漆,带着苦涩的腥甜。
沈枫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羊角灯拉得极长,影子的尽头却不在脚下,而在雪台消失之处——那里,一扇极小的城门正缓缓升起,门洞漆黑,像未愈合的伤。城门上嵌着一枚铜钱,正是七童纸鸢尾羽上的那枚“归”。铜钱在风里转,每转一格,便发出极轻的“咔”,像一颗牙落在铜盘。
“进去吧,”顾无忧把空灯递给他,“灯不照路,只照影。影里有你要找的城。”
沈枫接过灯。灯芯无火,却在靠近城门时,自发亮起一撮磷青,照出城门内一条极长的甬道。甬道两侧,悬着无数皮影残片,无风自动,像无数未完成的魂。他抬脚,靴底踏在甬道,发出一种潮润的闷响,像踩在什么尚未凉透的骨上。
身后,白羽沫的琴忽地响起——弦音极低,低得像雪下暗涌的血。琴声中,七童的纸鸢线从沈枫腕间脱落,线头却未坠地,而是被风卷着,一路飘进城门,像一条不肯回头的路。老刘头的木偶随之迈步,漆线牵引,木偶与沈枫的影子在甬道壁上重叠,分不清谁是谁的傀儡。
甬道尽头,是一面铜镜。镜极大,却极薄,像一泓冻住的月光。镜中映出朔方城——城墙高耸,却无一人;城门洞开,却无一路灯;城楼上悬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写着“岁除”二字,墨迹被雪洇成泪痕。沈枫伸手,指尖触到镜面,镜却忽然柔软,像一层极薄的皮,被他的体温烫得微微卷曲。
铜镜之后,是一间更小的暗室。室中央,摆着一座未完工的钟楼。楼身以楠木雕成,榫卯未上胶,只靠木楔咬合,像随时会散。楼顶悬着一口极小极小的钟,钟面无文,却有一道极深的裂痕,裂痕里嵌着一粒朱砂,像未凝的血。钟槌是一截指骨,骨上缠红线,红线末端系着一枚铜铃,铃舌缺失,只余空腔。
七童、老刘头、顾无忧、白羽沫,不知何时已围坐在钟楼四周。他们手里各执一物——七童执剪,老刘头执漆,顾无忧执灯,白羽沫执琴。四人皆无言语,只抬眼望沈枫,目光像四盏将熄未熄的灯。
沈枫走近,钟楼在他脚步里轻轻摇晃,钟槌撞在钟壁,发出极哑的“嗡”,像未醒的喉。钟声中,钟楼底层的木板忽然弹开,露出内里中空的膛。膛里,整整齐齐码着无数极小的皮影,皆无眼无口,胸口却各嵌一粒铜绿,与雪偶无异。皮影最上层,空着一个位置,大小正合他怀里的木雕兵俑。
“放进去吧。”白羽沫第一次开口,声音像弦上最末一丝颤,“放进去,钟便响了。”
沈枫低头,把木雕兵俑取出。兵俑的左眼仍渗着朱砂,像未落的泪。他把兵俑放进空位,兵俑却忽然极重,重得像一整座城。钟楼在他掌心微微一沉,钟槌随之扬起,红线绷紧,铜铃空腔里竟涌出极轻的呜咽——是三十年前朔方城破时,所有未出口的哭喊,被时光压成一粒极小的尘,此刻终于找到裂缝。
钟声响了。
极哑,极慢,像钝刀割过冻肉。钟声里,皮影们一个接一个睁眼,眼里却无眼珠,只两粒极小的雪,雪里映出朔方城的轮廓——城墙高耸,城门紧闭,城头站着极小的兵卒,持枪而立,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雪粒在兵卒眼里融化,化成两行极长的泪,泪落处,钟楼木板便裂一道痕,像被岁月割开的伤。
钟声未绝,暗室四壁却开始渗水。水极清,却带着陈年的血锈味,一滴,一滴,落在皮影身上,把牛皮泡得极软极软,软得像未干的泪。皮影们便在这水里慢慢融化,铜绿脱落,浮在水面,像一池未葬的星。
沈枫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水里,影子的心口处,赫然嵌着那枚铜钱——“归”。铜钱在钟声里转,每转一格,便发出极轻的“咔”,像一颗牙落在铜盘。影子随着铜钱转动,慢慢碎裂,碎片却未沉底,而是浮起,凝成一座极小的城门,城门紧闭,门下压着一枚木雕兵俑,兵俑左眼渗着朱砂,像未落的血。
“城在眼,眼在戏,戏在人心。”老刘头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像雪下掩埋多年的回音,“人心不灭,城便不灭。”
钟声终于停了。钟楼在最后一响里裂成两半,楠木雕花无声地崩散,像一场极静的雪崩。皮影们已尽数融化,只剩那枚木雕兵俑,静静躺在水中央,左眼朱砂凝成一粒极小的星。沈枫俯身去拾,兵俑却在他指尖化开,化作一撮褐黄的土,土上隐隐现出城墙的影,像未醒的梦。
他抬头,暗室已空。四壁的水退去,露出原本的木板,板上密密麻麻刻满小字——皆是“归”。字迹深浅不一,有的被漆覆盖,有的被灰填平,有的被血洇开,像无数未写完的碑。
沈枫转身,门在身后无声阖上,像牙齿轻轻咬住舌尖。门外,雪仍在下,像一场永不会停的守岁。他怀里空无一物,却觉得极重,重得像整座朔方城。
远处,戏台上的灯笼仍亮,灯面牡丹褪成惨白,花心那点暗褐却愈发鲜明,像干透的血迹,又像陈年的茶渍。灯下,老刘头、七童、顾无忧、白羽沫,各自守着各自的火,火极小,却固执地亮着,像不肯熄的星。
沈枫迈步,向他们走去。雪落在睫毛,化成水,像泪,却带着甜味。脚印在身后极深,像一行未写完的碑,又像一句未唱完的曲。风从身后吹来,带着糖香、带着焦土、带着桂花的涩,吹向更远的地方,吹向那些未归的人,吹向那些未醒的城,吹向那些未散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