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镇北侯府僻静的一角小院里,灯火通明。这里原是给清客住的院落,如今临时拨给了秋砚使用。屋内不像寻常书房,反而更像一个巨大的演武场,只不过“武器”是堆积如山的账册、写满复杂符号的草纸,以及墙上挂着的几面巨大木板,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各种线条与数字。
秋砚小小的身子几乎埋没在账册之中,只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面。他眼底带着血丝,神情却异常亢奋,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飞快地拨弄着一架特制的超大算盘,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旁边还有几个萧清璃调来的、精通数算的账房先生,正按照他的指示,紧张地核算着基础数据。
谢云止斜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脸上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戏码。萧清璃则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落在秋砚面前那块最大的木板上。
那上面画的,并非传统账目,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被称为“模型”的东西。纵横交错的线条代表漕运航线,不同颜色的节点代表船行、码头、关卡,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是船只数量、吃水深度、往返时间、报备货物量等等。
“不对……还是不对……”秋砚猛地停下手,抓了抓头发,小脸皱成一团,“按照他们报备的船只数量和运力,就算满载,也绝对运不了那么多趟!时间上根本对不上!除非他们的船能飞!”
一个老账房擦了擦汗,小心翼翼道:“小先生,或许……或许是沿途有损耗,或者记录有误?”
“误差不会这么大!”秋砚斩钉截铁,指着木板上一处用朱笔圈出的巨大差额,“你看这里,三个月内,仅江宁府到通州这一段,报备运粮五万石,但根据船速、往返次数和船只数量反推,他们实际拥有的运力,至少能运七万石!多出来的两万石运力,他们用来运了什么?空气吗?”
他越说越激动,拿起炭笔在木板上飞快地写下一连串算式,数字如同有生命的溪流,在他笔下奔涌、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触目惊心的结论。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另一处,“他们声称运送的是沉重的官粮和贡瓷,但根据船只的吃水深度记录反推,大部分船只的实际载重,远低于满载官粮应有的重量!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船上大量空间,装的都是体积大但重量轻的货物!”
秋砚猛地转身,眼睛亮得惊人,看向萧清璃和谢云止:“殿下!世子!结论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木板上那最终汇总的数字,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笃定:
“承恩公府名下三大船行,近三年来,利用漕运特权,长期、大规模夹带私货!其隐匿的实际运力,高达明面报备的三成以上!仅以此估算,其非法牟利的数额,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他们夹带的绝非普通货物,很可能是利润极高的丝绸、茶叶、香料,甚至更违禁的东西!这账目上的漏洞,大到足以让他们百口莫辩!”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几位老账房目瞪口呆地看着木板上那些他们看不太懂,却能感受到其中巨大冲击力的符号与数字,额头上渗出冷汗。
萧清璃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木板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秋砚用朱笔圈出的巨大差额,凤眸之中,寒芒乍现。
这些数字,不再是枯燥的账目,而是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直指承恩公府的心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代表隐匿运力的“三成”数字上,感受着那无形却重若千钧的分量。
“三成……”她低声重复,声音冷冽如冰,“好一个国之蛀虫。”
她转头看向秋砚,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秋砚,你立了大功。”
秋砚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搓着衣角:“是殿下和世子给的机会,还有……是先生教我的法子好用。”他偷偷瞄了一眼门口的谢云止。
谢云止轻笑一声,走了过来,拍了拍秋砚的脑袋:“干得不错,小子。没白费我那些口水。”
随即,他看向萧清璃,慵懒的眉眼间也染上了一丝锐利:“夫人,铁证已得。接下来,该如何让这冰冷的数字,变成烧向承恩公府的烈火?”
萧清璃收回手指,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自然是,让该看到的人,‘偶然’发现这些破绽。然后,再送他们一份……无法辩驳的‘实证’。”
算学模型撬开的裂缝,将成为埋葬承恩公府的第一锹土。
(第一百零三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