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脸颊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那刺骨的寒意仿佛不是从外部传来,而是从我身体内部,从心脏那个被掏空的位置,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是他那句话恶毒的回音,还有保险箱门关闭时那声沉重的、如同墓穴封土般的巨响,反复震荡。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他起身,脚步声沉稳而冷漠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门外。他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地上匍匐的只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污秽,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他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间无声滑落。直到膝盖和手肘因为长时间的压迫传来尖锐的麻木和刺痛,我才像是被某种机械程序唤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用手臂支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
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僵硬的咯吱声,像生锈的零件。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窜。稳住身形后,我没有回头再看那张书桌,也没有看那个吞噬了父亲手表的保险箱。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奢华却令人窒息的书房,然后,像个游魂一样,踉跄着挪动脚步,离开了这个刚刚宣判了我“心死”的刑场。
走廊里空无一人,奢华的水晶灯投下冰冷的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个被遗弃的幽灵。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和深入骨髓的灼痛感交织在一起。
回到那间狭小逼仄的保姆房,反手关上门,落锁。当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时,我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终于耗尽。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了,干涩得发疼,却连吞咽的动作都做不到。
眼睛空洞地睁着,没有焦点地望着对面墙壁上那一小块剥落的墙皮。脑海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反复回放着几个定格的画面:
陆砚深拿起手表时,那漫不经心、带着轻蔑的眼神。
他将表扔进保险箱黑暗深处时,那决绝而冷酷的背影。
保险箱门沉重闭合时,那声震耳欲聋的、终结一切的巨响。
还有……父亲临终前,用颤抖的手将表递给我时,那双浑浊却充满无尽担忧和期许的眼睛。表盘背面,那行细小的刻字——“吾女清弦,平安喜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不是烫在眼前,而是深深地、残忍地烙在了我空洞的心脏上。
平安喜乐……
爸爸,对不起。
您的女儿,终究……还是辜负了您的期许。
我不仅没能平安喜乐,我连您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都没能守住。
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愧疚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缓缓漫过我的头顶。没有挣扎,没有窒息感,只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疲惫的沉沦。仿佛整个人正在不断地向下坠落,坠入一个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永恒的深渊。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感觉不到跳动,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像那里原本存放的东西,已经被硬生生剜走,只留下一个冰冷的、呼呼灌着寒风的空洞。那块表,不仅仅是块表。它是我与过去那个有父亲庇护、有家庭温暖的世界的,最后一座脆弱的桥梁。是我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唯一能握在手中,汲取一点点微薄暖意和勇气的念想。是证明我曾被深深爱过、也曾有过家的证据。
而现在,这座桥,被陆砚深亲手斩断了。
这缕微光,被他无情地掐灭了。
这个证据,被他宣判为“不配”拥有。
随着那块表被锁进冰冷的黑暗,我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那个还会因为屈辱而愤怒、因为不公而抗争、因为失去而痛苦的部分,也仿佛被一同抽离,锁进了那个永不见天日的保险箱里。
死去了。
真的……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敲门声。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清弦?清弦你在里面吗?”是周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小心翼翼。
我听到了,但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遥远而模糊。我没有回应,甚至连动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周姨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听到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无奈的叹息,脚步声迟疑地、慢慢地远去了。
连周姨的关心,都无法穿透这层厚重的、由绝望和麻木构筑的冰壳了。
窗外,夜色越来越浓。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化不开的墨黑,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笼罩着整个天地。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最终陷入完全的黑暗。
我就这样坐在冰冷的黑暗里,一动不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冰冷和僵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一种可怕的、死寂般的平静,像浓稠的沥青,缓缓包裹了我。极致的痛苦像一场猛烈的地震,将内心的一切都摧毁殆尽之后,留下的不是废墟的哀嚎,而是……一片万籁俱寂的、彻底的荒芜。
不再有恨了。
恨需要力气,需要情绪,而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也不再感到痛了。
痛觉神经仿佛集体罢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后院墙角那株在石缝中挣扎的野草的形象。它被打折,枯黄,奄奄一息,但它的根,还死死抓着泥土。
而我呢?
我的根,好像……已经被彻底拔除了。
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虚无中,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一点冰冷的、坚定的萤火,微弱地、却清晰地亮了起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能再连累任何人了。
周姨,小辉……任何与我有一丝关联的人,都会因为我的存在而遭受不幸。
陆砚深说得对。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那么,这场灾难,或许……该到头了。
这个念头升起时,内心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恐惧,没有不舍,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冷的决绝。
我的心,随着那块表一起,死去了。
而这具躯壳,或许也该寻找它的……终点了。
在浓重的夜色里,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