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在浓稠的黑暗和死寂中,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灰白的天光一点点渗透进来。没有睡意,没有思考,甚至没有感觉。
身体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和骨骼的皮囊,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得无法移动分毫。心脏的位置,那个被剜走的空洞,依旧敞开着,灌满了冰冷刺骨的寒风,却奇异地不再感到疼痛。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心死之后,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时,我动了。动作僵硬,迟缓,像一具被生锈的提线操纵的木偶。
我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刺痛,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但我只是微微晃了一下,便稳住了。
走到那面狭小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阴影。但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这双眼睛里有过骄傲,有过灵动,有过被羞辱时压抑的怒火,有过绝望时破碎的泪光。但此刻,镜子里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像两口被废弃千年的枯井,深不见底,空洞无物。
里面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甚至没有了麻木……那是一种彻底的、万籁俱寂的死寂。像一片被核爆洗礼过的土地,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我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脸颊,没有任何感觉。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灵魂的物件。
该干活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平淡,没有起伏,像机器发出的指令。
我转身,没有再看镜子一眼。换上那套灰色的、象征着卑微身份的佣人服,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粗糙而陌生。打开房门,走进依旧沉寂的走廊。
宅邸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奢华的水晶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墙壁上价值不菲的名画。但在我眼中,它们都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色彩,变成了冰冷、坚硬的、没有生命的背景板。空气里弥漫的昂贵香氛,此刻闻起来像防腐剂的味道。
我开始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准备早餐。洗米,煮粥,煎蛋。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标准,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一丝情感。手指触碰冰冷的厨具时,不再颤抖。心跳平稳得可怕,像一台运行良好的机器。
陆砚深下楼的时候,我正将温好的牛奶端上餐桌。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带着他独有的、无形的压迫感。若是以前,这脚步声会像鼓点一样敲在我的心脏上,引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紧张和恐惧。
但现在,没有。
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垂手站立在一旁,低眉顺目,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但我能感觉到,他经过我身边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道熟悉的、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要长一些。
他似乎……在观察我。
我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脚前一小块光洁的地面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他走到主位坐下,拿起餐具。餐厅里只剩下他用餐时轻微的声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冰冷的言语敲打我,或是下达新的、苛刻的命令。这种反常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新的试探。
我依旧静静地站着,呼吸轻缓,像是不存在。
早餐在一种极度诡异和压抑的寂静中结束。他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仿佛在等待什么反应的语调:
“今天把二楼所有地毯吸尘,角落不能有一丝灰尘。用手持吸尘器,不能用大的。”
这是一项极其繁琐、耗费时间和体力的工作。以往,这种命令会让我感到屈辱和疲惫。
但现在,我只是微微躬身,用毫无波澜的、像电子合成音一样平直的声线回答:
“是,先生。”
没有疑问,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
他似乎被我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钉在我低垂的头顶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探究?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餐厅。
我开始工作。拿着小巧却沉重的手持吸尘器,跪在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上,一寸一寸地、极其仔细地清理着每一个角落。灰尘被吸走时发出细微的嗡鸣声,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声音。腰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痛僵硬,膝盖被粗糙的地毯纤维磨得生疼,但这些物理上的不适,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遥远而模糊,无法真正传递到我的意识深处。
我的意识,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一片被刻意清空后的、冰冷的荒原。
中午,周姨小心翼翼地来送午餐。她看到我跪在地上认真工作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欲言又止。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餐盘,叹了口气,默默离开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走到餐盘前。食物精致,冒着热气。但我拿起筷子,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味蕾尝不出任何味道,如同在咀嚼蜡块。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身体最基本的运转。
下午,陆砚深似乎不甘心。他又下达了几项命令,一次比一次苛刻,一次比一次带着明显的刁难意味。比如,让我用软布和特定的护理液,擦拭书房里那整面墙的书脊,不能留下任何指纹和水痕。又比如,让我将花园里某个特定品种的玫瑰,每一片叶子都擦拭干净,不能损伤分毫。
我没有任何异议,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平静地接受,然后一丝不苟地、像个最精密的仪器一样去执行。动作标准,效率奇高,但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冰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有一次,在我擦拭书脊时,他故意将一杯水碰洒在地毯上,就在我脚边。水渍迅速晕开,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擦干净。”他命令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试探的冷意。
我放下手中的软布和护理液,没有任何迟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去拿干净的毛巾和清水,然后跪下来,专注地、耐心地吸干地毯上的水渍。动作轻柔,专业,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艺术品。
自始至终,我的脸上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窘迫、屈辱,或是愤怒。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我能感觉到,他站在我身后,一直看着。那道目光,从一开始的冰冷审视,渐渐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被无视的恼怒。
他想要的,是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的愤怒,甚至是我卑微的乞求。
他想要看到我情绪的波动,想要验证他的报复是有效的,想要在我眼中看到他的存在和掌控力。
但我给他的,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空洞的虚无。
像一拳打在厚厚的棉花上,所有的力量都被无声地吸收、消散,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种彻底的、毫无反应的顺从,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感到……失控和不安。
当我终于将地毯上的水渍处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平静地站起身,准备继续擦拭书脊时,我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冷哼。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脚步声比来时更加沉重,带着一种压抑的、无处发泄的火气。
我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微湿的毛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垂下,再抬起时,眼底依旧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的荒芜。
我知道。
他感觉到了。
这具躯壳还在,但里面的那个“沈清弦”……
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