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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藏在城市最不见光的巷子里,只在子时三刻,对着活人世界张开一道缝隙。

我们这地方,没有月亮,只有各摊位上飘摇的、绿莹莹的鬼火灯笼,还有那些修炼有几分人形的精怪眼睛里幽幽的光。

空气里永远炖着一锅混杂的气味——劣质线香的呛人,陈年阴土的腥气,某种妖物身上散发出的、甜腻到令人头晕的异香,以及永远作为底色的,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我的养父,是这鬼市里一家无名店铺的老板。

店铺没有招牌,只悬着一盏昏黄的皮壳灯笼,里面跳动的火光像一只疲倦的眼睛。

店里什么都收,什么都卖。

从狐妖褪下的指甲,到水鬼含在嘴里的定魂珠;从能让人做一夜美梦的“浮生散”,到诅咒仇家断子绝孙的阴毒符咒。

养父就坐在柜台后面那张磨得油亮的紫檀木椅里,脸上总挂着点疏离的,仿佛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却又什么都不在意的笑。

客人们都叫他“冥老板”,带着点敬畏,也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

我是老板捡来的。

据他说,是在一个暴雨夜,从鬼市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把我捞起来的,当时我裹在锦缎襁褓里,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过于清亮的眼睛看他。

他叫我“弃梦”,弃婴的弃——我讨厌这个名字,但他从不改口。

我有点不一样的本事,从记事起就有。

偶尔,当某些客人情绪剧烈波动,或者与某些蕴含强烈执念的物件接触时,我眼前会闪过一些画面——关于他们过去,或者未来的碎片。

养父知道,他警告过我——看破不说破,鬼市的规矩,沾惹因果,必遭反噬。

七岁那年,常来店里买人皮灯笼的胡三娘又来了。

她是个极美的狐妖,一身火红的皮毛化成的衣裳,衬得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能勾走大半男妖的魂。

她最爱收集各式各样的人皮灯笼,越精致,越稀有的越好。

那天,她正倚着柜台,用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拨弄一盏新到的美人灯,笑声像一串银铃。

我恰好从里间出来,一眼看见她头顶上方空气扭曲,一幅清晰的画面骤然展开——不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一只被剥了皮,血淋淋的狐狸原身,被几根生锈的铁钉,死死地钉在一面冰冷的、布满青苔的墙上,那双曾经风情万种的眼睛,只剩下空洞与绝望。

我吓呆了,愣愣地看着她,胡三娘察觉到我的异样,弯下腰,香气扑面:“小弃梦,怎么?被姐姐的美貌惊呆啦?”

我那时还小,藏不住事,也忘了养父的警告。

我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姐姐……你……你会被剥皮……钉在墙上……”

胡三娘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加夸张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沁了出来:“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姐姐我道行深厚,谁敢剥我的皮?莫不是你看错了?”

她揉了揉我的头发,丢给养父几枚灵币,提着那盏新灯笼,扭着腰肢走了,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笑声。

养父从账本里抬起眼,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三天后,消息传来,狐族内部争斗,胡三娘站错了队,被获胜的一方长老下令,当众剥去一身修炼多年的皮毛,原身被钉在族地禁地的石壁上,以儆效尤。

我躲在店铺厚重的门帘后,浑身发冷。

十五岁时,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的活人富商,在一众家丁的护卫下,挤进了我们这间逼仄的小店。

他嫌恶地捂着鼻子,对满屋子的“怪味”皱紧了眉头。

他是来求长生药的,愿意倾尽家财。

“老板,只要是真的,多少钱都好说!”富商拍着柜台,唾沫横飞。

养父只是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古旧的罗盘,不置可否。

那富商情绪激动,在我眼里,他周身的气息紊乱得像一锅沸水。

然后,我又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吞噬了雕梁画栋的宅院,焦黑的尸体横陈,其中就有这富商扭曲狰狞的脸,还有他身边,几个穿着华服的女眷和孩童。

在他掏出大把银票,准备强买养父桌上那瓶不知真假的“延年益寿丹”时,我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干涩:“你……别求药了……快回家看看吧……大火……要烧起来了……”

富商一愣,随即暴怒,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黄口小儿!敢咒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跺跺脚,这省城都要抖三抖!什么狗屁鬼市,装神弄鬼!”他将银票摔在养父面前,“药拿来!若是不灵,我拆了你这破店!”

养父眼皮都没抬,轻轻推回了银票:“缘分未到,请回吧。”

富商骂骂咧咧地走了,带着一肚子火气和对我,以及对这鬼市的深深诅咒。

一个月后,省城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那位富商府上因库房堆放的烟花爆炸起火,时值深夜,火势极猛,阖家老小,无一幸免,皆葬身火海……

我开始害怕自己这双眼睛,害怕那些不请自来的画面。

它们像是附骨的毒蛆,啃噬着我与这世界之间那层薄薄的隔膜。

养父依旧经营着他的店铺,接待着形形色色的客人。

有来求“情蛊”的痴情女子,最终被反噬得形销骨立;有来卖自己“良心”的落魄书生,换得一场富贵后却夜夜惊悸发狂;还有那沉默的夜叉,只为寻一枚能安抚亡妻魂魄的定魂珠……

我冷眼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在鬼市阴湿的空气里,慢慢长大。

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夜,鬼市散去,万籁俱寂。

店里只剩下我和养父。

他难得地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坐在那里,就着那盏皮壳灯笼昏暗的光,仔细地擦拭着一块素白的玉牌,眼神有些悠远。

桌上,放着一碗他给我做的长寿面,热气微微蒸腾。

“弃梦,过来。”他朝我招手。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店里很静,能听到外面阴沟里滴滴答答的水声。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他笑了笑,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那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疲惫。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揉揉我的头发。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生辰之夜莫名的情绪涌动,我下意识地,也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搭在了他那只常年摩挲各种物件、指节分明的手背上。

指尖触碰的刹那,冰冷的洪流裹挟着猩红的画面,撞入我的脑海——一片狼藉,断壁残垣。

破败的院落浸在粘稠的暗红里,年轻的养父正跪在那里,衣袍下摆浸透了污血,紧紧贴着地面。

他的头发散乱,额角有擦伤,嘴角渗着血丝,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惊惶与绝望。

他不住地磕头,额头撞击着冰冷染血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明渊……停手吧……求求你……看看清婉……看看孩子……”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音,反复乞求着。

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我那对只在模糊梦境中出现过的亲生父母!

父亲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笼罩着一层不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狂暴气息。

他俊朗的面容扭曲,双眼赤红,里面没有理智,只有疯狂的毁灭欲。

他手中握着一柄闪烁着危险符文光芒的长剑,剑尖正滴着血。

他对养父的哀求充耳不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亟待碾碎的蝼蚁。

母亲倒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倚着一截断裂的石柱,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痕。

她美丽的眼睛盈满了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泪水不断滑落。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那双含泪的眼睛,死死地望着跪地哀求的养父,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苦,有哀求,或许……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怨恨?

画面的最后,是养父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哀求我的父亲,而是转向我的母亲,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颤抖:“清婉……信我……至少……孩子……”

然后,他踉跄着扑向旁边——在那里,一个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儿正无声地躺在血泊与碎石之间,额间那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而我的父亲,那柄滴血的长剑,正带着毁灭的气息,似乎无意识地、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将要扫过那个脆弱的婴儿……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洪流退去,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冰冷。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是因为那血腥的场景,更是因为那画面里传递出的、养父卑微乞求却仿佛于事无补,以及亲生父亲那显而易见的“压迫”和“疯狂”姿态。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指腹粗糙,却极其轻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养父看着我,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那份惯有的、疏离的温柔,他轻声问,语气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怎么了,孩子?”

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火焰烫伤。

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那画面里过于庞大的信息,像山洪一样冲垮了我十八年来认知的堤坝。

血泊,跪地,哀求,还有……那两张与我镜中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本该早已湮灭在记忆尘埃里的脸。

他问我怎么了,那语气,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鬼市深夜角落里凝结的露水,像他柜台深处那枚千年寒玉,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说我看见你跪在我亲生父母面前,像个罪人?说他们没死?说我这十八年活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没……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带着明显的鼻音,“可能是……太累了。”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那碗已经有些坨了的长寿面往我面前推了推:“吃了吧,生辰总要吃碗面。”

那晚,我躺在阁楼的床上,睁着眼直到鬼市再次开张的梆子声响起。

身下的木板床从未如此坚硬,窗外飘来的各种精怪低语、器物碰撞声,也从未如此清晰刺耳。

养父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的父母又是什么人?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收养我?是为了赎罪,还是……另有图谋?

这些问题像毒蛇,盘踞在我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沉默。

依旧帮他打理店铺,擦拭那些沾染着不同主人气息的物件,接待那些光怪陆离的客人,但我开始小心翼翼地避开与他的任何肢体接触。

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试图从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平淡的话语里,抠出一点关于过去的蛛丝马迹。

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是我熟悉的那个鬼市老板,疏离,淡然,掌控着这方寸之地的所有交易。

几天后,一个特殊的客人打破了店里表面的平静。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曾经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华贵的锦缎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顶垂下黑纱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周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胭脂和某种腐败气息的味道。

她一进来,店里的几只低等影妖便吱吱叫着躲到了角落。

“老板。”她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

养父从账本后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梅夫人,稀客。”

梅夫人,我知道她。

鬼市的常客,但很少来我们店里。

据说她生前是某个权贵的姨太太,死得不明不白,一口怨气不散,成了地缚灵,执着于寻找她生前最珍爱的一支翡翠簪子,认为只要找到簪子,就能找回失去的荣华和……那个男人的心。

“我找到线索了,”梅夫人隔着黑纱,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引起的颤抖,“有人说,那支‘一点翠’,最后是流到了您这里。”

养父放下账本,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梅夫人,我这里流入流出的东西太多,‘一点翠’……我没什么印象。”

“不可能!”梅夫人猛地上前一步,身体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透明,“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打听到的!老板,您开个价,只要我有,什么都可以给您!我只要那支簪子!”

她的情绪剧烈波动着,在我眼前,画面再次闪现——不是未来,是过去。

灯红酒绿的舞厅,穿着旗袍的曼妙身影在旋转,一支通体碧绿、簪头一点翠羽的簪子在她发间摇曳生辉。

接着画面陡转,是漆黑的夜,狭窄的巷口,挣扎,一只粗糙的手狠狠拽下了那支簪子,然后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冰冷的河水淹没口鼻……

我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不适。

“梅夫人,”养父的声音依旧平稳,“执着于已逝之物,只会让你困在原地,不得超生。那支簪子,即便找到,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懂什么!”梅夫人尖声叫道,黑纱无风自动,隐约露出后面青白交加、带着怨恨的脸,“那是我的命!是我的念想!没有它,我算什么?我连孤魂野鬼都不如!”

她猛地看向我,黑纱后的目光锐利得像针:“小姑娘,你……你帮帮我!我听说你看得见!你告诉我,我的簪子在哪里?你告诉我!”

她朝我扑过来,带着一股阴冷的风。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多宝格上,上面的瓶瓶罐罐发出一阵轻响。

“梅夫人。”养父的声音沉了下去,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梅夫人瞬间僵在原地,“我这里,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也没有你要的东西。请回吧。”

梅夫人死死地盯着养父,又看看我,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不甘的呜咽,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店铺,消失在鬼市迷离的光影里。

店里恢复了寂静。

我靠着多宝格,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养父走过来,扶正了被我撞歪的一个装着“织梦蛛”丝的小琉璃瓶,语气听不出情绪:“吓到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忽然说:“这世上的执念,大多如此。放不下,求不得,便成了缚住自己的枷锁。”他的目光似乎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低沉了几分,“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尤其是……那些与你无关的因果。”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是在说梅夫人,还是在……说我?在警告我?

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哧溜一下从门口钻了进来,是个背着比他还高的包袱的老鼠精,尖嘴猴腮,眼睛滴溜溜乱转。

“老板,老板!好东西!刚出土的,还沾着墓里的阴气呢!”老鼠精献宝似的把包袱放在柜台上,解开,里面是几件锈蚀的青铜器和一些零碎的玉片。

养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开始检查那些东西。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熟练地拿起一件青铜爵,用手指抹去上面的泥垢,仔细辨认着铭文,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我还在想着刚刚的梅夫人,她寻找的是一支簪子,一个执念。

那我呢?我寻找的又是什么?是身世的真相,还是……眼前这个抚养我长大、却仿佛浑身笼罩在迷雾中的养父,他真实的模样?

他刚才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啧,好东西啊,‘镇魂玉’的碎片,可惜了,灵性十不存一。”老鼠精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他搓着手,绿豆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老板您慧眼,给个公道价?”

老板没说话,指尖在那玉片的纹路上缓缓摩挲,眼神专注。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身影堵住了门。

那是个极其高大的男人,几乎要碰到低矮的门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僧袍,脖子上挂着一串乌沉沉的念珠,每一颗都有鸡蛋大小。

他头顶光洁,却有明显的戒疤,面容粗犷,皮肤黝黑,像是常年经受风吹日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却又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一进来,店里那几只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影妖瞬间噤声,连老鼠精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包袱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这是个修行者,而且道行不浅。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如同被阳光曝晒过的岩石般干燥厚重的气息,与这鬼市格格不入。

老板放下手中的镇魂玉碎片,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的微笑:“大师,走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小店,恐怕没有您需要的东西。”

那僧人单手立掌于胸前,声音低沉浑厚,带着奇异的穿透力,震得柜台上的灰尘似乎都在微微颤动:“贫僧慧觉,不为购物,只为寻人。”

他的目光越过老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让我心头莫名一跳。

我能感觉到,他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在“感知”什么。

“施主,”慧觉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悲悯,“你身上,缠绕着一段极深的因果,业力如锁,缚你魂魄,更兼……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怨念。”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地看向老板——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微冷。

“大师,”老板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挡在身后,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女年幼,一直跟在我身边,从未远离这鬼市半步,何来业力因果?大师怕是看错了。”

慧觉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着我,仿佛能穿透老板的阻挡:“非是今世之业,乃宿世纠缠。且这怨念……并非源自她自身,而是至亲血脉惨死时的不甘与诅咒,依附于她,经年不散。若不化解,恐损寿元,终将坠入无间。”

至亲血脉惨死……诅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夜看到的画面再次涌现。

老板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冰:“大师,请慎言。我这里不欢迎危言耸听之人。”

老鼠精见势不妙,来不及收走镇魂玉的碎片,哧溜一下从慧觉脚边钻出了店门,头也不回地跑了。

慧觉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老板,又看看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我,缓缓道:“十八年前,青邙山脚下,顾家村血案,一家七口,连同仆役十三人,一夜之间尽数屠戮,唯一下落不明者,是一名尚在襁褓的女婴,额间有一点朱砂痣。”

顾家村……青邙山……朱砂痣……我在心里默默念着慧觉话里的关键字。

老板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虽然极其细微,但我离得近,感觉到了。

慧觉继续道,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敲击在我的灵魂上:“那女婴,便是你。而你身上缠绕的怨念诅咒,便来自你那惨死的至亲——顾氏阵法师一族最后的血脉。”

阵法师?我的家族……是阵法师?

“那夜血案,现场残留极浓的妖气与……一种独特的、吞噬生机的黑暗阵法痕迹。”慧觉的目光转向老板,变得锐利起来,“贫僧追查此事多年,发现当年案发前,曾有人在那附近,大量收购一种早已失传的禁忌材料——‘蚀灵砂’。而经手之人,便是这鬼市之中,神通广大的‘冥老板’你。”

他盯着老板,一字一句道:“并且,有人目睹,案发当晚,你浑身浴血,出现在青邙山附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外面鬼市的喧嚣仿佛都被隔绝开来。

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老板,此刻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有看慧觉,而是缓缓转过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楚,有愧疚,还有一种深埋已久的疲惫。

“弃梦……”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抚养我二十年,教我识字,给我做长寿面,却也可能是导致我家破人亡元凶之一的男人。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彻骨的冰凉和混乱。

“他说的……是真的吗?”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顾家村……阵法师……蚀灵砂……还有你……”我指着他的心口,“你当时,在那里做什么?”

慧觉立掌于胸前,低宣一声佛号,周身开始泛起淡淡的金色佛光,将那阴森的店铺照亮了几分。

“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交出那女婴,解开她身上诅咒,道出当年真相,或可减轻你的罪业。”

老板没有理会慧觉,他只是看着我,那双总是藏着无尽秘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苍白而泪流满面的脸。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千钧的重量。

“孩子,”他说,“有些真相,远比谎言更残忍。”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袖中一道乌光激射而出,并非射向慧觉,而是直冲店门口悬挂的那盏皮壳灯笼。

“噗”的一声轻响,灯笼应声而灭。

整个店铺,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连慧觉身上那淡淡的佛光,也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吞噬了。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只感到一只冰冷而熟悉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怕,”老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低沉而决绝,“跟我走。”

灯笼熄灭的瞬间,世界并非陷入纯粹的黑暗,而是被一种更浓稠、更诡异的幽绿光芒取代。

这光来自墙壁、地板、乃至空气中浮现的无数扭曲符文,它们像活物般蠕动,散发出隔绝一切的能量波动。

是阵法!这家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慧觉和尚低沉的佛号声在阵法外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他周身爆发出耀眼的金光,试图冲击这幽绿屏障,符文剧烈闪烁,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却顽强地将其阻隔在外。

那只抓住我手腕的手冰冷而稳定,不容抗拒。

“别出声,别乱动。”老板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紧绷。

他拉着我,脚步在布满符文的地面上快速移动,并非走向门口,而是径直撞向那面摆满瓶瓶罐罐的多宝格墙壁。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我们直接穿了过去。

身后,慧觉的怒喝和佛光冲击阵法的轰鸣被彻底隔绝。

眼前是一条向下的、狭窄幽深的石阶,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发出惨淡绿光的磷石,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尘土和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气味。

这里是店铺的地下,一个我从未知晓的空间。

石阶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

四壁空荡,只有中央摆放着一盏古老的青铜灯盏,灯盏里没有灯油,却悬浮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燃烧着,将整个石室映照得光影摇曳,鬼气森森。

老板松开了我的手,走到那盏青铜灯旁,背对着我。

他的肩膀微微垮下,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显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现在,你可以问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一丝沙哑。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翻腾、冲撞,最终,嘶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顾家村……青邙山……是真的吗?我……我姓顾?我的父母,是阵法师?他们……真的是惨死的?”

老板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往常那种疏离的微笑,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沉重,他点了点头。

“是。你本名顾梦。你的父亲,顾明渊,是顾氏阵法师一族最后的家主。你的母亲,苏清婉,亦出身阵法名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那……慧觉说的……蚀灵砂……还有你……你当晚在那里……”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成句,“你跪在地上……你求他们……你浑身是血……你抱走了我……”那些我看到的画面碎片,此刻带着血淋淋的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老板走到石室一角,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染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血迹的……青色衣裙。

衣料上乘,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路,与我那夜看到的女子所穿,一模一样。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暗沉的血迹,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

“慧觉没有完全说错。我确实收购了蚀灵砂。顾明渊,你的父亲,他来向我求购的。”

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氏一族,世代钻研阵法,欲以阵法沟通天地,守护一方。但你父亲……他太执着了。他想要复原上古失传的‘周天星辰大阵’,传说此阵能汇聚星力,逆转阴阳,甚至……窥探长生之门。”老板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滞涩,“而蚀灵砂,是构建阵法核心,用以承载和转化庞大星力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材料。”

“他……走火入魔了?”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老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阵法启动那夜,星辰异动,庞大的力量超出了你父亲的控制。蚀灵砂不仅吞噬星力,更开始反噬布阵者的心神和生机……你父亲率先被侵蚀,心神失守,阵法核心崩坏,狂暴的力量席卷了整个顾家……”

他的描述,与我那夜看到的、他跪地哀求的画面逐渐重合,但角度却截然不同。

“我赶到时,已经晚了。顾家已成炼狱,仆役皆被失控的阵法力量撕碎。你的母亲……苏清婉,她为了护住尚在襁褓中的你,强行催动本命阵法,也已油尽灯枯。”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父亲……他被蚀灵砂和狂暴星力彻底侵蚀,理智尽失,只剩下破坏的本能。他……他甚至认不出你们,要将你们……一并抹杀。”

我如遭雷击,那跪地哀求……不是忏悔,是阻止?那浑身是血……不是凶手的血,是试图阻止惨剧、试图救人的伤痕?

“我跪下来求他,求他清醒一点,看看清婉,看看你……”老板指着那件血衣,“这血,有我的,更多是试图从你父亲手下抢回你时,你母亲……溅上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愧疚:“我最终还是没能救下他们。你母亲在最后一丝理智消散前,用尽力气将你推向我……她说……‘带她走,离开这里……活下去……’”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不是仇杀,不是阴谋,是一场源于执着、终于失控的悲剧。

我的亲生父母,并非死于他人之手,而是死于他们毕生追求的力量,死于……父亲走火入魔后的疯狂。

而老板,这个我怀疑了无数遍的男人,是试图拯救他们,最终只救下了我的……恩人?

“那……诅咒呢?慧觉说我身上有至亲的诅咒……”我颤声问,这是最后的疑问。

老板走到那盏燃烧着幽蓝火焰的青铜灯前,凝视着那跳动的火苗。

“那不是诅咒。是你母亲临死前,以自身残魂和滔天的怨念,结合顾家秘法,在你身上施加的一道‘护身印’。它确实缠绕着不甘与怨愤,会吸引像慧觉这样感知敏锐的人,但它真正的目的,是保护你,在你遭遇致命危险时,会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只是……这力量过于阴厉,确实会侵蚀你的生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慧觉是‘镇厄寺’的僧人,以降妖除魔、净化怨念为己任。他感知到你身上的‘护身印’,只会认为是被强大怨灵诅咒。他想要‘净化’你,但那样做,会连同你母亲留下的最后保护,以及你体内可能继承的顾家阵法天赋,一并抹去。”

原来如此,我不是被仇人收养,我是被托孤,我身上的不是诅咒,是母亲以生命为代价施加的保护。

十八年的迷雾散开,露出的真相如此残酷,又如此沉重。

石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那幽蓝火焰无声燃烧。

过了许久,我抬起手,擦干脸上的泪痕。

“所以,你带我躲在这里,不是怕慧觉知道你过去的‘罪行’,而是怕他……‘净化’我?”我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异样的平静。

老板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护身印’与你血脉相连,强行净化,凶险万分。而且……”他顿了顿,“顾家阵法一脉,不能就此断绝。”

我走到那盏青铜灯前,看着那幽蓝的火苗。

它能隔绝慧觉的探查,能隐藏这地下石室,想必也是某种玄妙的阵法。

“这店,这阵法……你早就准备好了,为了应对这一天?”我问。

“鬼市鱼龙混杂,是隐藏身份、躲避某些‘正道’目光最好的地方。”老板没有直接回答,但意思已经明了。

他这二十年,不仅仅是在经营一家店铺,更是在为我构筑一个安全的巢穴。

我沉默了很久,感受着脚下石板的冰冷,感受着空气中那奇异香料的气味,感受着这鬼市深处独有的、光怪陆离却又真实无比的气息。

我抬起头,看向老板,看向这个抚养我长大、背负着沉重秘密、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了我的男人。

“我们……回去吧。”我说,“上面那个店,还需要老板。”

他凝视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幽绿的符文再次亮起,我们穿过水波般的墙壁,回到了那片狼藉的店铺。

多宝格上的瓶罐歪倒,灰尘弥漫,那盏皮壳灯笼掉在地上,灯罩碎裂。

慧觉和尚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暂时无法突破阵法,退走了。

但我知道,他不会放弃。

老板弯腰,捡起那盏破碎的灯笼,仔细看了看,随手丢到角落,然后走向柜台,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收拾一下,快天亮了。”他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我看着他走到柜台后,拿起那块老鼠精留下的、漆黑的镇魂玉碎片,再次对着灯光端详起来。

鬼市外,隐约传来鸡鸣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鬼市将再次隐匿,活人的世界将苏醒。

而我,顾梦,鬼市老板收养的女儿,身负阵法师血脉与母亲护身印的弃婴,将继续留在这光怪陆离的边界之地。

我看着老板的背影,又看了看窗外渐褪的夜色,然后继续打理着店铺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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