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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帐篷帆布时,我正借着头灯的光,在速写本上涂抹今天看到的矿脉纹理。

铅笔划过粗粝纸面的沙沙声,暂时隔绝了外面山林渐起的喧嚣。

我们三个人在这里——我,常梦,一个靠卖画和偶尔接点设计稿为生的自由画家;

李斯哲,我相识多年的好友,地质学硕士,体力充沛,乐观得有时近乎固执;

还有莫宁,李斯哲的女友,心思细腻敏感,在一家植物研究所工作,对色彩和天然颜料有着近乎偏执的收藏欲。

这次深入黔东南这片原始山林,就是为了莫宁一直在寻找的一种名为“孔雀泪”的稀有矿石。

据她找到的残缺古籍记载,这种矿石研磨出的粉末,能产生一种变幻莫测、深邃如孔雀尾羽的蓝色。

李斯哲凭借专业知识和一张模糊的老矿脉图,最终确定了这个大致区域。

为了莫宁的梦想,也为了我可能获得的无与伦比的颜料,我们来了。

“这鬼天气,”莫宁的声音从隔壁帐篷传来,带着被睡袋包裹的闷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孔雀泪’矿脉通常伴生着特定的苔藓,雨水太大可能会改变环境,找不到就麻烦了。”

她总是这样,对目标有着超乎常人的专注和焦虑,这也是她能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的原因,但有时也让她显得过于紧张。

“放心,宁宁。”李斯哲的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的帐篷在我另一边,“图我看得很熟,地貌特征也对得上,就在前面谷地。雨停了,痕迹反而更清晰。跑不了。”

李斯哲是我们团队的定心丸,可靠、务实,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出发前,就是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能带我们找到地方。

我没吭声,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我的性格更倾向于观察和内省,习惯用眼睛和画笔去理解世界,而非语言。

透过帐篷的纱网,我望向不远处山壁上那道裂痕。

白天经过时,只觉得是自然造化,此刻在浓稠的夜色和雨幕里,它却像一道突兀的、深可见骨的黑色伤疤,嵌在黢黑的岩壁上。

营地灯的光晕勉强触及边缘,更深处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有细微的、带着陈旧土腥气的风,从里面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后半夜,雨势渐歇,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连惯常的夜虫鸣叫都消失了,安静得反常。

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不是风雨,也不是动物跑动。

是一种……缓慢的、粘滞的摩擦声,断断续续,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或者……人,在极其艰难地拖拽着自己,蹭过粗糙的岩石表面。

我的心猛地揪紧,铅笔“啪嗒”一声掉在画册上。

“李斯哲?”我压低声音喊道,喉咙发干。

旁边他的帐篷立刻传来窸窣声,拉链轻响。

“听到了?”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警觉,“什么动静?”

“嗯。那边。”我示意岩缝的方向。

李斯哲迅速钻了出来,手里紧握着他那支大功率野外手电,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堵可靠的墙。

“我去看看。”他语气果断,带着他惯有的、解决问题的直接态度。

但我注意到他握着手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不是不怕,只是习惯性地把保护我们视为己任。

“别去!李斯哲!”莫宁也醒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可能是熊,或者野猪……太危险了!”

她的担忧溢于言表,对未知风险的恐惧让她第一时间想拉住身边的人。

“听声音不像动物活动。”李斯哲打断她,手电光柱已经像一柄利剑扫向那道岩缝,“不弄清楚,隐患更大。你们待着,常梦,照应一下。”他回头,快速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摸索着抓起了放在帐篷角落的野外斧,冰凉的金属柄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踏实感。

李斯哲深吸一口气,迈步向黑暗走去。

光柱在他前方劈开一小片可视区域,边缘的树木和怪石在光影扭曲中张牙舞爪。

他走得很谨慎,湿透的登山鞋踩在浸饱雨水的草甸上,发出噗叽的轻响。

那诡异的摩擦声,在他靠近时,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和我们震耳欲聋的心跳。

他在缝隙前停下,那缝隙比白天估测的还要狭窄,他侧过身子,才能将头和半边肩膀,连同手电光一起探进去。

“看到什么了?”莫宁在帐篷里颤声问,恐惧让她声音变形。

李斯哲没有立刻回答,他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手电光在缝隙内部晃动。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背部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几秒。

突然,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猝然拉扯。

他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混合着惊愕与痛苦的闷哼。

“李斯哲!”我失声喊道,霍地站起,斧头横在身前。

没有回应。

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拽回,倏地一下,彻底消失在了那道狭窄的岩缝之后,手电光也随之湮灭。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思维无法捕捉。

营地边缘,只剩下那道沉默的、幽深的岩缝,张着黑黢黢的口子。

李斯哲,不见了。

“李斯哲!李斯哲——!”莫宁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寂静,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帐篷,扑到岩缝前,徒劳地用手拍打、抠挖着冰冷湿滑的岩石,“你出来!你回答我啊!”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山谷带着湿气的、微弱的回音,嘲弄般地重复着她的呼唤。

我猛地回过神,冲过去死死抱住几乎要钻进缝隙的莫宁。

“不能进去!”我嘶哑地吼着,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眩晕,用自己的手电再次照向缝隙。

里面粗糙的、湿漉漉的岩壁向内延伸不过几米,似乎就是个浅浅的凹洞,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荧光的绿色苔藓。

没有李斯哲,没有血迹,没有任何搏斗或坠落的痕迹。

他那么大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莫宁瘫软在地,崩溃地痛哭,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悲伤剧烈颤抖。

我站着,四肢百骸都透着寒气,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李斯哲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幕在反复灼烧我的视网膜。

我们在那可怕的缝隙前守了不知多久,呼喊,照射,投石问路……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

最终,体力和精神的极限迫使我们退回营地。

我和莫宁挤在一个帐篷里,她一直在哭,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李斯哲。

最要命的是,我们的手机都没有信号,完全无法联系外界。

我紧紧握着斧头,耳朵竖起着捕捉外面任何一丝声响,既希望听到李斯哲的脚步声,又害怕听到任何异动。

时间在绝望中缓慢爬行,外面的天色依旧墨黑,离黎明似乎遥遥无期。

莫宁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啜泣,最终,极度的精神透支让她歪在睡袋上,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我不敢睡,眼睛死死盯着帐篷门帘的缝隙,那里正对着几十米外那道吞噬了李斯哲的岩缝。

它静默地矗立着,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莫宁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我神经质地看过去——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起初是空洞的,然后慢慢聚焦,落在我脸上。

奇异的是,她脸上那种崩溃和惊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虚幻的平静。

“常梦……”她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让我汗毛倒竖的确定,“你刚才……叫我了吗?”

我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恍惚的放松:“李斯哲……他刚才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就刚才啊,”莫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仿佛在确认什么触感,“他站在我旁边,身上……好像沾了些会发光的苔藓,绿莹莹的,有点凉。我问他去哪了,他说没事,就是出去探了探路,让我们别担心,早点睡,还跟我说……晚安。”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她空荡荡的睡袋旁边,好像那里真的曾站着一个人,留下过痕迹。

一股寒气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起,帐篷外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带着重量和冰冷的恶意,沉甸甸地压垮了周遭的一切。

我张了张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能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幻觉的痕迹。

但没有,只有一种茫然的、确信无疑的平静,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令人胆寒。

“他……他身上有发光的苔藓?”我艰难地重复,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嗯,”莫宁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个模糊的梦境,“绿莹莹的,很淡,像……像夜光漆,但更冷。他说让我们别担心……”她说着,声音渐低,似乎那股支撑她的诡异力量正在消退,疲惫和困惑重新爬上她的脸庞。

我猛地转头,再次望向那道岩缝。

它依旧沉默地嵌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像一只闭合的、冷酷的眼睛。

李斯哲消失在里面,不到三秒。

而莫宁却说……他回来过,还带着缝隙里才可能有的东西——发光的苔藓。

我忽然意识到,那缝隙里的东西……不仅能吞噬,还能“送回”些什么。

或者说,它在用某种方式,干扰我们的认知,玩弄我们的感官。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恐惧而紧绷,“天一亮,不,现在就走!立刻离开这里!”

莫宁被我的激动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我:“走?可是李斯哲他……”

“李斯哲不在这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打断她,“你看到的不可能是他!那东西……那缝隙里的东西,它在骗我们!”我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愿深想的猜测。

莫宁的脸色瞬间惨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虚幻的、冰冷的触感。

“骗……我们?”她喃喃道,理智似乎在一点点回笼,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就在这时,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山林不再是纯粹的墨黑,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蓝色。

光线艰难地穿透晨雾,也照亮了我们营地周围,我的目光凝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里,就在李斯哲帐篷和岩缝之间的湿软泥地上,有几个模糊的、朝向岩缝方向的脚印——那是李斯哲昨晚走过去时留下的。

但是……在那些脚印旁边,还有另一串脚印。

一串从岩缝方向延伸出来,浅淡、湿漉漉的,带着些许泥泞,一直延伸到……我们帐篷的外面。

那脚印不大,更像是……李斯哲的尺寸。

莫宁也看到了,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他真的回来过……”她绝望地看着我。

“那不是他!”我厉声道,强行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你看清楚!那脚印只到帐篷外面,没有进来的痕迹!而且……”我用手电光仔细照着那串来自岩缝的脚印,“你看这上面,沾着什么?”

在手电光斑下,那些脚印的边缘,确实粘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颗粒。

非常非常淡,在渐亮的天光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在手电的直射下,它们像破碎的星辰,散发着不祥的光芒——是发光的苔藓。

莫宁所说的,李斯哲身上沾着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缝隙里出来了,走到了我们帐篷外,留下了痕迹,然后……又回去了?或者,它根本就没走?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收拾东西,快!”我不再犹豫,用近乎粗暴的语气对莫宁喊道,“我们必须离开,立刻,马上!出去再想办法!”

莫宁似乎被我的状态吓到,机械地开始动作,但她的手抖得厉害,连帐篷拉链都拉了几次才成功。

我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眼睛却不敢离开那道岩缝和周围的树林。

总觉得在那些晃动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们,带着那冰冷的、非人的注视。

就在我们几乎收拾停当,准备不顾一切冲下山的时候,莫宁突然僵住了,她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杂乱的营地方向。

“常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但瞳孔却在剧烈收缩,“你……你的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昨晚摊开放在睡袋上的速写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翻动过。

最上面一页,原本是我涂抹的矿脉纹理,此刻,在那粗糙的纸面上,多了一些东西。

是用某种粘稠的、闪烁着幽绿色微光的泥浆涂抹出的图案。

那图案扭曲、混乱,由无数纠缠的线条和难以名状的几何形状构成,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心生恶心。

而在那图案的中心,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像是被包裹、被吞噬、被同化……

那幽绿的光芒,和脚印上、莫宁描述的“李斯哲”身上的一模一样。

它进来过。

就在我们挤在帐篷里恐惧无助的时候,它不但走到了帐篷外,还……进来了我的帐篷,在我的画册上,留下了这来自缝隙的“留言”。

“啊——!”莫宁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要往林子深处跑。

我一把抓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拽住。

“别乱跑!”我对着她耳朵吼道,自己也濒临失控的边缘,“看着我的眼睛!莫宁!看着我!”

她挣扎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我把莫宁拥在怀里,安抚着她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才平稳下来。

我们带着收拾好的行囊,顺着来时的方向匆匆逃离。

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莫宁小声地啜泣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 。

然而,当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刚才的帐篷营地——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莫宁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

“李斯哲!你到底在哪里?你回来啊!”莫宁边哭边大声呼喊着李斯哲的名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心中的恐惧与绝望达到了顶点。

我们怎么又回到了这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梳理这一系列诡异事件背后的逻辑 。

“听着,”我终于冷静下来,声音颤抖却坚决,“那缝隙里的东西……它可能不是实体,或者不完全是。它用我们的恐惧,用我们的认知……它在玩我们!”

我想起了李斯哲的消失,莫宁的“幻视”,还有画册上这只有用特殊角度、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清晰看到的、散发着不祥荧光的图案。

它需要媒介,需要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大脑去“解读”它的存在。

“我们得用‘别的方法’去看……”我喃喃自语,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在脑海中成型。

我是画家,我依赖视觉,但此刻,视觉成了最不可信的陷阱。

也许……也许闭上眼睛,用其他的感官,用……直觉?

“什么方法?”莫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我看着她惊恐万状的脸,又看了看那道在渐亮天光下依然深邃如故的岩缝,以及画册上那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扭曲图案。

逃?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那东西,似乎并不想让我们轻易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苦涩,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们找不到‘看’到它真身的方法,我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片林子了。”

晨光熹微,山林苏醒,鸟鸣响起。

莫宁的指甲紧紧抓着我手臂,疼痛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速写本上那幅散发着幽幽绿光的涂鸦。

那粘稠的、带着矿物颗粒的泥浆……发光苔藓……

“孔雀泪……”我脱口而出,声音干涩。

莫宁猛地一震:“什么?”

“我们来找‘孔雀泪’,”我语速加快,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线索,“李斯哲说过,这种矿石的形成条件极其特殊,通常伴生着罕见的荧光苔藓和……强磁场区域。”

我指向画册上那扭曲的图案:“这光,这颜色……还有李斯哲的消失,你的‘幻视’……这一切,可能都跟‘孔雀泪’有关!那东西……缝隙里的存在,它可能不是我们理解的生命形式,它的显现需要媒介,需要特定的‘场’或者……‘颜料’!”

这个想法疯狂而惊悚,但却完美地串联起所有诡异的事件。

我们不是为了寻找颜料而来,我们是闯入了某个依托于这种奇异矿物而存在的……领域。

“找到‘孔雀泪’,”我盯着莫宁,眼神灼热,“也许不是带走它,而是利用它!用它作为‘眼睛’,才能真正看到缝隙里的东西!找到李斯哲,或者……至少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莫宁的脸上血色尽失,恐惧和一丝被点燃的希望交织着:“用……用矿石看?这太疯狂了!如果那东西就是靠它存在的,我们靠近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们已经在了!”我几乎是低吼出来,指着那串消失在帐篷外的荧光脚印和画册上的涂鸦,“它没打算让我们走!找不到看清它的方法,我们只会像没头苍蝇一样,被它玩弄到死!李斯哲可能就是……”我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想起李斯哲消失的那一幕,莫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最终,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了她眼中的部分恐惧。

她用力点了点头:“地图……李斯哲的背包里应该有更精确的定位仪。”

我们强忍着恐惧,快速搜查了李斯哲的行囊。

莫宁翻找出那个手持式GpS定位仪,屏幕亮起,显示出我们当前的位置和一个被标记为“KqL-01”的点位,就在前方不足两百米的一处小型谷地中。

“就在前面……”莫宁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们没有再犹豫,抓起必要的工具——地质锤、强光手电、我的野外斧,以及那个沾染了诡异荧光泥浆的速写本——将其塞进背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营地,朝着谷地进发。

晨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林间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雾气。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总觉得身后的雾气里,那道岩缝正无声地注视着我们。

周围的树木形态开始变得怪异,枝桠扭曲,仿佛在无声地挣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谷地比想象中更狭窄,两侧岩壁陡峭,光线难以完全透入,显得异常阴森。

根据GpS的指引,我们很快在一处潮湿的岩壁底部,发现了一片异样的区域。

那里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黑色的蓝,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微弱幽绿色荧光的苔藓。

正是莫宁描述中,那个“李斯哲”身上沾染的东西。

而在苔藓之间,镶嵌着一些鸽子蛋大小、呈不规则泪滴状的矿石。

矿石本身是暗蓝色的,但在幽绿苔藓的映衬下,内部仿佛有液态的、更加深邃的蓝色光晕在缓缓流动。

“孔雀泪……”莫宁喃喃道,眼神复杂,既有找到目标的激动,更有面对未知的恐惧。

就在这时,我背包里的速写本突然变得滚烫。

我猛地将它抽出来,只见上面那幅荧光涂鸦正在剧烈地发光,那扭曲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开始蠕动、变形。

“它……它知道我们找到了!”莫宁惊恐地后退一步。

与此同时,整个谷地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周围的雾气开始不自然地翻涌,向我们聚拢。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带着陈旧土腥气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源头正是我们来的方向,那道岩缝!

“快!磨碎它!”我来不及多想,抓起地质锤,狠狠砸向一块裸露在外的“孔雀泪”矿石。

矿石比想象中脆弱,应声而碎,露出内部更加璀璨、如同凝固的深夜天空般的蓝色粉末。

我抓起一把粉末,混合着旁边岩壁上渗出的水珠,和那些发光的苔藓碎末,快速地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涂抹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画什么,只是凭借着一股直觉,将内心感受到的恐惧、扭曲和那图案上的线条疯狂地再现。

莫宁也明白了过来,她不再犹豫,用随身携带的研钵快速研磨着矿石,将泛着蓝光的粉末递给我。

随着那混合了“孔雀泪”粉末、荧光苔藓和水的“颜料”在岩石上铺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扭曲、波动,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看世界。

谷地的景象在真实和虚幻间闪烁,强光手电的光芒变得散乱而无力。

而我涂抹在岩石上的那片蓝色,开始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它不再是单纯的蓝或绿,而是一种仿佛能穿透维度、揭示本质的冷光。

这光芒像探照灯一样,猛地射向谷地入口的方向——也就是岩缝所在的方向。

在那冷光的照射下,我们看到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岩缝。

那是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不断蠕动变化的轮廓。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由无数扭曲的阴影、流动的黑暗和那幽绿色的荧光苔藓构成。

它庞大无比,一部分似乎嵌在山体里,另一部分则如同弥漫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区域。

我们之前看到的岩缝,仅仅是它庞大身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口”,或者说,是一个用于“捕食”或“感知”的器官。

在李斯哲消失的那个“缝隙”位置,冷光聚焦之处,我们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光影正在那黑暗的、蠕动的物质中挣扎,时隐时现——是李斯哲!

他仿佛被粘稠的沥青包裹着,正在被缓慢地拖向更深的黑暗。

而在那巨大轮廓的“表面”,不时浮现出其他扭曲的面孔和形态,有的像是动物,有的则完全无法理解,它们都在无声地哀嚎、挣扎,如同被消化一半的残骸。

它的真身……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一个以某种形式寄生或依托于“孔雀泪”矿脉的维度阴影,一个吞噬光线、声音、物质乃至……记忆和感知的怪物。

莫宁看到的“回来的李斯哲”,或许就是它玩弄猎物、干扰认知的把戏。

“李斯哲!”莫宁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那巨大的、被冷光勾勒出的轮廓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窥视。

它蠕动的速度加快了,一股庞大无比的精神压迫感如同海啸般向我们袭来,充满了冰冷、饥饿和一种非人的恶意。

岩石上那由“孔雀泪”绘制的图案光芒大盛,与那存在的本体产生了剧烈的冲突,空气中爆发出无声的尖啸,仿佛两个不同维度的规则在碰撞。

我们看到它了,但我们也彻底激怒了它。

莫宁抱着头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眼前阵阵发黑,感觉自己的思维像被投入搅拌机,即将支离破碎。

岩石上那由“孔雀泪”绘制的图案光芒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那被冷光勾勒出的庞大阴影蠕动着,向我们压迫而来。

它没有眼睛,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注视——冰冷、贪婪,仿佛要将我们的存在彻底吞噬、分解,融入它那由无数痛苦灵魂构成的混沌本体之中。

李斯哲挣扎的光影在其中显得愈发微弱。

“撑住!常梦!”莫宁强忍着精神上的剧痛,抓起一把刚刚研磨好的、闪烁着深邃蓝光的“孔雀泪”粉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阴影的本体,朝着李斯哲被困的方向猛地扬了过去。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一阵更加强烈、更加刺耳的嘶鸣爆发开来。

那粉末接触到阴影的部分,瞬间爆发出耀眼的蓝色电芒,那一片区域的黑暗如同被灼烧般剧烈翻腾、后退,连带着包裹李斯哲的那部分粘稠物质也松动了一些。

有用!这矿石的能量能干扰它!

我精神一振,抓起地质锤,疯狂地敲砸着岩壁上的“孔雀泪”矿石。

莫宁则不顾危险,将我们带来的所有容器都装满矿石和发光的苔藓混合物。

“李斯哲!抓住!”我朝着那片混乱的中心嘶吼,将一块拳头大小、未经打磨的、蕴含着最强能量波动的“孔雀泪”原石,用尽全力扔向李斯哲挣扎的光影。

原石划出一道幽蓝色的轨迹,精准地没入了那片黑暗。

一瞬间,以原石落点为中心,一圈强烈的蓝色光环猛地扩散开来。

光环所过之处,阴影退散,蠕动的黑暗如同被净化般暂时凝固。

“啊——!”李斯哲发出一声仿佛挣脱束缚的、用尽全力的呐喊,他的身影在那蓝色光环中变得清晰无比,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阴影核心弹射出来,重重地摔在我们不远处的泥地上。

他浑身沾满了那种发光的幽绿色苔藓碎屑,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仿佛生命力被抽干了大半,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他出来了!

“走!”我来不及查看他的状况,对着莫宁大吼。

那蓝色的光环正在急速减弱,被激怒的阴影发出更加狂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咆哮,重新汇聚,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我们涌来!

莫宁奋力将李斯哲架起,我则抓起装满矿石和工具的背包,将那块作为“眼睛”的、涂抹了混合颜料的岩石用力推向涌来的黑暗,试图制造最后一点阻碍。

我们头也不回地朝着谷地外亡命狂奔。

身后是如同实质的冰冷恶意和空间扭曲的怪异感,仿佛整个山林都在那存在的怒火中颤抖。

树枝像活过来一样抽打我们的脸,脚下的地面变得粘稠湿滑,试图将我们拖住。

不敢回头,不能停下。

肺部火辣辣地疼,恐惧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但求生的本能驱动着双腿。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阳光刺破浓雾,真正温暖地洒在脸上,直到周围扭曲的树木恢复正常,直到那股如跗骨之蛆的窥视感和冰冷恶意渐渐消退,我们才力竭地瘫倒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斜坡上。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仿佛刚刚的恐怖经历只是一场集体噩梦,但我们知道不是。

李斯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我和莫宁瘫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们活下来了。

并且,我们带出了一些东西——背包里,那些闪烁着幽蓝和惨绿光芒的矿石与苔藓混合物,以及……我们身上看不见的印记。

……

回到文明世界的过程如同隔世。

我们对外只宣称李斯哲在野外考察时遭遇了意外坠崖,受了重伤和严重惊吓。

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李斯哲的身体逐渐恢复,但他对缝隙中的经历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偶尔在深夜会无意识地惊醒,浑身冷汗。

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磨灭的、冰冷的阴影。

莫宁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不再热衷于收集各种奇异颜料,甚至将之前的所有收藏都处理掉了。

她有时会长时间地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气,仿佛在感受某种不存在的、冰冷的触感。

她说,她偶尔还能在眼角余光里,瞥见一闪而过的、绿莹莹的光点。

而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纯粹地作画。

我的调色盘里,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各种深邃、冰冷的蓝色和诡异的绿色。

更可怕的是,在某些极度疲惫或精神放松的时刻,我摊开画纸,手下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那些扭曲、混乱的线条和图案,与当初在那恐怖谷地岩石上涂抹的如出一辙。

那幅沾染了荧光泥浆的速写本,被我锁进了柜子最深处,不敢再看。

我们带出来的少许“孔雀泪”矿石,被我们分开秘密保存。

谁也不敢再去深入研究它们的力量。

它们既是那场噩梦的证物,也像一枚定时炸弹,提醒着我们那个存在于世界缝隙之外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那道缝隙,成了我们三个人共同的、无法摆脱的梦魇。

它没有消失,只是潜伏在了认知的边界,存在于每一片阴影之下,每一次午夜梦回之间。

我们知道,它还在那里,等待着,或许某一天,当条件合适,它会再次向这个世界投来冰冷的一瞥。

而我们,身上带着它的印记,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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