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庞大的洛阳皇城紧紧包裹。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宫墙之上巡夜卫士手中火把跳动的光芒,以及那风中传来的、极有规律的梆子声,提醒着这座帝国中枢仍在有序地运转。
然而,位于南宫深处的一间僻静殿宇——东观秘阁之内,气氛却与这夜的沉寂截然相反。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落下,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几盏造型古朴的青铜雁鱼灯被拨得极亮,灯油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清晰可闻。光线照亮了在场每一个人凝重而疲惫,却又异常专注的脸。
这里是帝国最机密的智囊所在,也是今夜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战略会议的召开地。
汉帝刘宏,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并未戴冠,年轻的脸上却不见半分这个年龄应有的跳脱,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那双眸中时而闪过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睿智与沧桑。他刚刚结束了那次对他冲击巨大的北疆凯旋后的微服私访,冀州、豫州大地上那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心头。
他的左手边,坐着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的北军中候皇甫嵩。这位刚刚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此刻眉头紧锁,一双习惯于沙场征伐的手按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带回的不仅是胜利的荣耀,更有对边疆胡骑反复无常、终为大患的深切忧虑。
与皇甫嵩相对而坐的,是身着儒袍、气质清癯的尚书卢植。他是海内大儒,更是刘宏潜邸时期便倚重的心腹。此刻,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数卷简牍,那是他们刚刚汇总的、来自御史暗行和地方可靠渠道的密报。他的指尖划过简牍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钜鹿张角,符水聚众,信徒数十万,置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民间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地方豪强,侵吞田亩,与吏勾结,民不堪命”……
卢植的对面,则是一位相对年轻,但眼神沉静、气质温润的官员——尚书郎荀彧。他虽官职未显,但其内政之才已初露锋芒,被刘宏破格允许参与此等核心密议。他安静地坐着,目光低垂,仿佛在凝视着面前空处,实则脑中正在飞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北伐胜利带来的那点虚幻的 buoyancy,早已被残酷的内政现实击得粉碎。
“都看完了?”刘宏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皇甫嵩深吸一口气,率先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的怒火:“陛下!臣在北疆,与胡虏真刀真枪,虽险亦能战而胜之!然今日观此密报,方知……方知我大汉之心腹之患,不在塞外胡尘,而在萧墙之内!这太平道,这遍地豪强,这腐败吏治……简直,简直糜烂至此!”他性情刚直,说到激动处,忍不住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一声。
卢植缓缓抬起头,他的声音不如皇甫嵩激昂,却更显沉痛,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审慎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皇甫将军所言,虽显直白,却是一语中的。陛下,臣遍览史籍,深知民变之起,绝非一朝一夕。皆是因土地兼并,流民失所,官吏盘剥,民不聊生,遂使奸人有机可乘,以妖言惑众。张角之太平道,不过是这溃烂脓疮上,最后生出的那一朵毒菌罢了。其信徒,大多亦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之人……”
他顿了顿,指向简牍上关于土地兼并的数据,手指微微颤抖:“陛下亲眼所见,冀州清河张氏,一姓之田,竟占郡国三成!佃农终年劳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赋税仍压其身。此等情形,何止清河?何止冀州?放眼天下,几成常态!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若不能从此处着手,纵使派百万大军,剿灭十个张角,亦必有后来者!”
卢植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帝国肌体上最深的溃烂。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一直沉默的荀彧,此时微微抬首,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如同溪流滑过卵石:“卢尚书所言,乃根本之论。然则,形势危如累卵,恐已不容我辈从容梳理根本。太平道三十六方,俨然已成军事建制,其心已显,其刃将出。据暗行所报,其兵器打造、人员调动,绝非寻常宗教所为。臣恐……大变就在眼前,或许一年,或许半载,甚至更短。”
他目光转向刘宏,冷静地分析:“此刻,我等面临两难。若全力整顿内政,清理土地,势必触动天下豪强、乃至朝中诸多关联者之利益,阻力重重,非短期可竟全功。而在此期间,太平道若骤然发难,内外交困,帝国危矣。若先行以武力扑灭太平道,则如卢尚书所言,不除根源,叛火必复燃,且大军一动,耗费钱粮无数,本就凋敝的民生,更是雪上加霜,恐生其他变乱。”
荀彧的分析,将众人拉回了最现实的困境。是先治本(内政),还是先治标(太平道)?或者说,在治标的同时,如何为治本创造条件?
皇甫嵩眉头锁得更紧,他倾向于军事解决,但也不得不承认荀彧的顾虑有道理:“荀尚书郎所言不虚。太平道已成气候,若待其全面发动,即便北军能战,亦难免烽火四起,生灵涂炭。必须在其羽翼未丰,尚未统一号令之前,予以雷霆打击!只是……这内政之忧,确如芒刺在背。”
卢植则坚持道:“若不触及根本,军事胜利不过是扬汤止沸!今日剿灭太平道,明日或许就有赤眉、绿林再起!陛下,当务之急,是向天下百姓示以朝廷革新之决心,予生民以活路!如此,则张角妖言不攻自破,其信徒自然离散。”
两人各执一词,皆有道理,却又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一个要立刻举兵镇压,一个要坚持先行改革,矛盾似乎不可调和。
就在这时,刘宏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走到殿中,在那幅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站定,目光扫过图中那片广袤的中原腹地,正是太平道活动最猖獗的区域。
“皇甫将军欲以雷霆手段,防患于未然,是对的。卢尚书欲革除积弊,正本清源,更是对的。”刘宏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但,为何非要二选一?”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依次看过三位重臣:“朕这些时日,行走于州县之间,所见所闻,刻骨铭心。朕深知,张角不过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大汉沉疴已深的病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终是徒劳。但若只顾着调理那痼疾沉疴,而对眼前即将溃烂的痈疮视而不见,更是取死之道!”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所以,朕要的不是选择,而是……全都要!”
“全都要?”皇甫嵩一怔,有些不解。卢植和荀彧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不错!”刘宏斩钉截铁,他的手指在虚空中有力地点下,仿佛在勾勒一个宏大的蓝图,“我们要做的,不是在其爆发后被动扑救,而是要主动‘釜底抽薪’!将这足以倾覆我大汉社稷的熊熊烈焰,从根本上掐灭!”
他踱步回到座位前,却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扫视众人:“既然病症已明,那就数管齐下,内外兼治!朕意已决,就此确立四大方略,同步推进,不容有失!”
“其一,经济改革以安民!”刘宏的目光首先投向荀彧和卢植,“此为根基。立即重设并强化‘均输平准署’,由朝廷掌控关键物资流通,打击奸商囤积,平抑物价,首要稳定粮价,让百姓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同时,在皇庄及北疆新附屯田区,大力推行‘限田令’与‘假民公田’,将无地流民安置下来,给予土地、种子、农具,使其成为安居乐业的编户齐民,而非张角可随意蛊惑的流民!此事,文若(荀彧),你与子干(卢植)先生,会同大司农,立即拿出详细章程,糜竺可参与其中,以其货殖之才,务求实效!”
荀彧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臣遵旨!均输平准可解燃眉之急,假田安民可固国之根本。臣会即刻厘定细则,确保政令通达,惠及于民。”卢植也郑重拱手:“老臣必竭尽所能,厘清田亩,使新政得以顺利推行。”
刘宏点头,目光转向皇甫嵩,但话语的内容却让这位将军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其二,吏治整饬以立威!光有善政不够,必须有清廉高效的官吏执行,且有雷霆手段清除那些趴在百姓、趴在国家身上吸血的蛀虫!”他的声音带着冷意,“朕要设立‘御史暗行’,直属朕躬,不受三省六部节制!授予其密查、直奏、乃至有限度先行处置之权!他们将是朕的眼睛,是朕的利剑,深入州郡,专司纠劾贪腐,打击豪强与劣吏勾结!首批目标,就选那些民愤极大、证据确凿者,如那清河张氏之流,要以迅雷之势,抄家问斩,将其罪状公之于众!以此立威,震慑天下魑魅魍魉!此事,皇甫将军,你的北军,需为暗行之后盾,必要时,提供武力支持,确保政令畅通,无人敢抗!”
皇甫嵩闻言,精神一振,这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更广阔、也更符合他刚直性格的舞台。他肃然抱拳,声如洪钟:“臣,皇甫嵩,领旨!必以军中法度,助陛下肃清寰宇,还吏治以清明!”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杀人,更是为新政扫清障碍,其意义不亚于一场大战。
“其三,”刘宏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看到了那隐藏在民间的巨大阴影,“情报渗透以乱敌!张角及其党羽,绝非铁板一块。利用我们已安插的密探,以及……宦官中某些尚可利用的关系,”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张让等人尚不知自己已被视为棋子),“在太平道内部,给朕散布流言,制造猜忌!质疑张角的‘仙术’,离间其与兄弟、与各方渠帅的关系!必要时,可抛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据点,让地方官府去清剿,既打击其气焰,更加深其内部的不信任!朕要让他们未战先乱,指挥失灵!”
这一点,主要由刘宏直接掌控的暗行系统执行,他看向虚处,仿佛在对那些无形的力量下令:“此事,务须隐秘,务求精准。朕要看到太平道内部人人自危,互相猜忌的那一天。”
最后,刘宏的目光回到了卢植身上,语气稍缓,却同样坚定:“其四,宗教管理以争心!太平道能以符水聚众,无非是利用了百姓的无知与绝望。那我们就与之争夺民心!太医署要出面,揭露其符水治病的虚妄与危害!伯喈先生(蔡邕)等海内大儒,要着书立说,批驳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妖言,大力宣扬‘汉承火德,天命仍在’!朝廷要在各地扶持正信,或开设义塾,传播圣贤之道,或由官府组织施医赠药,让百姓知道,能救他们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黄天,而是实实在在的王法与仁政!你等文教之士,当为此事先锋!”
卢植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肩头责任重大,他拱手道:“陛下思虑周详,老臣佩服。正本清源,教化民心,确是根本之策。臣会与蔡中郎等人,尽快拟定方案,从经义、医道、民生多管齐下,必不使妖言专美于前!”
四大方略,经济、吏治、情报、思想,被刘宏清晰地道出,构成了一个立体而系统的“釜底抽薪”战略。这不再是简单的军事镇压或缓慢的改革,而是一场全方位、多层次的总体战。
殿内的气氛,从最初的沉重、分歧,逐渐转变为一种目标明确后的凝重与激昂。
刘宏站直身体,环视三位股肱之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金铁交鸣:“四项方略,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经济安民,乃夺其根基;吏治立威,乃扫清障碍;情报乱敌,乃削其战力;宗教争心,乃毁其大义!四管齐下,朕要看那张角,如何还能掀起滔天巨浪!”
他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命令道:“诸卿,即日起,各司其职,依策而行!朕予尔等全权,遇事可临机决断,但务必雷厉风行,不得有误!朕,在这洛阳宫中,等着看尔等建功,等着看这大汉天下,拨云见日!”
“臣等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三人齐齐起身,躬身领命,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力量。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针对太平道的斗争,更是一场关乎帝国未来命运的、前所未有的宏大改革序幕。
会议结束,卢植、荀彧、皇甫嵩三人带着沉重的使命和激昂的情绪,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秘阁外的夜色中。他们需要立刻去部署,去调动资源,去将皇帝这宏大的战略构想,转化为一道道具体的政令和行动。
刘宏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重新走回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图上山川河流、州郡城池,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他仿佛能看到,在荀彧和卢植的推动下,均输平准的车辆开始奔驰,流民在分得的土地上播种下希望的种子;能看到皇甫嵩的利剑出鞘,御史暗行的身影如鬼魅般穿梭于州郡之间,一个个贪官豪强在雷霆之威下伏法;能看到无形的谣言和猜忌,在太平道内部如瘟疫般蔓延;也能看到蔡邕等人的文章,如同星星之火,在民间点燃理性的光芒……
他的计划已然铺开,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太平道,向着帝国的沉疴,笼罩而去。
然而,就在这战略初定的时刻,刘宏的眉头却微微蹙起,心中掠过一丝隐忧。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个即便在黄巾之乱后,依然如同附骨之疽般存在的庞大宦官集团。张让、赵忠……这些人,如今在干什么?他们在这盘大棋中,又会扮演怎样的角色?自己利用他们传递假情报,他们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将计就计?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刘宏凝视着地图上洛阳的位置,低声自语,眼神深邃如渊,“这‘釜底抽薪’之策,抽的是张角之薪,又何尝不是……但愿,不要逼朕,行那最后一步……”
殿外,夜色更浓。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已在未雨绸缪中,悄然酝酿。而风暴的中心,这位年轻的帝王,他的目光已然越过了即将到来的平叛,投向了更远处,那权力格局最终洗牌的深水区。悬念,如同这深宫的夜色,沉沉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