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寒冬,洛阳城在夜色中沉寂。连绵的宫阙楼阁覆着一层薄雪,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唯有北宫南宫的少数几处殿宇,还亮着零星的灯火,如同蛰伏巨兽未曾闭合的眼眸。
戌时三刻,数骑快马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自平城门飞驰而入,马蹄踏在清扫过的青石御道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打破了皇城的宁静。守卫宫门的羽林郎显然早已接到密令,并未阻拦,只是在那队骑士掠过时,无声地躬身行礼。
为首一骑,正是风尘仆仆、斗篷上还沾着未化尽雪沫的刘宏。他勒马停在南宫的玉堂殿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抛给迎上来的黄门宦官,动作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仿佛来自尸山血海的凛冽寒气。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满尘土与风霜的常服,便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殿内。
“陛下……”当值的宦官首领趋步上前,小心翼翼。
“传朕口谕,”刘宏的声音如同殿外凝结的冰棱,冷硬而直接,“即刻密召尚书令卢植、尚书仆射荀彧,还有……守宫令贾诩,至温室殿见驾。不得声张,不得延误!”
“谨遵陛下旨意!”宦官首领心头一凛,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亲自前去传召。皇帝深夜归京,不及歇息便急召这几位并非全是顶级公卿,却显然是心腹中的心腹,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刘宏没有停留,径直穿过玉堂殿,走向更深处的温室殿。这里是他在南宫处理机密政务的常用之所,殿内设有火龙(地下供暖系统),温暖如春,与殿外的酷寒判若两个世界。然而,此刻踏入殿中的刘宏,却并未感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有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牛皮舆图前。图上,帝国的山川河流、郡县城镇清晰可见。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钉在冀州、豫州、青州等太平道活跃的区域,仿佛要透过这薄薄的牛皮,看到那下面涌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暗流。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细碎而规律的脚步声。
首先进来的是尚书令卢植。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官袍,显然是接到诏令后匆忙赶来,连衣冠都未曾仔细整理。他见到刘宏,一丝不苟地行君臣之礼,眉宇间带着凝重与探询。他是刘宏在士林中最为倚重的柱石,刚正不阿,通晓军事政务。
紧随其后的是尚书仆射荀彧。他年纪稍轻,不过三十许,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如玉,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睿智与沉静。他步履从容,行礼时姿态优雅,仿佛无论面对何种惊变,都能保持内心的镇定。他因在北伐后勤及北疆屯田规划中展现出卓越的内政之才,被破格提拔,已隐隐成为刘宏在经济民政方面的首席智囊。
最后一人,则是守宫令贾诩。他的官职不高,仅仅是负责宫中典籍文书的小官,但能出现在此,本身就意味着不凡。他年纪与卢植相仿,相貌普通,甚至有些平庸,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他进来时微微低着头,眼神内敛,仿佛对殿内奢华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但偶尔抬眼间,那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般冷静算计的光芒,却让人心生寒意。他是刘宏通过特殊渠道发掘的“奇士”,精于谋略,洞察人心,擅长在混乱中寻找胜机。
三人虽然同时被召,但彼此间并无过多交流,只是用眼神微微致意,便按照官位高低,肃立在刘宏面前。他们都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近乎凝实的沉重压力,以及这深夜密召背后所蕴含的非同小可之事。
“都免礼吧。”刘宏转过身,目光从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沙哑,“朕离京月余,巡视冀、豫。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帝国……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温暖的温室殿内炸响!
卢植眉头紧锁,荀彧眼神一凝,连一直低着头的贾诩,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刘宏没有给他们消化和提问的时间,径直走到书案前,将那一叠由秘阁文士和玄圭精心整理、记录着血泪与阴谋的文书、图纸、证词,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看看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痛楚与愤怒,“看看朕的天下,看看朕的子民,看看那些蛀空帝国根基的蠹虫,看看那个即将把一切拖入深渊的巨兽!”
卢植率先上前,拿起最上面一份关于冀州流民、土地兼并、“诡名挟佃”的详细记录。看着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一桩桩血淋淋的案例,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持着文书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是儒家子弟,信奉仁政爱民,眼前这字里行间透出的惨状,几乎击穿了他的信念。“这……这……豺狼当道,民不聊生……竟至于斯?!”
荀彧则默默地拿起了关于钜鹿太平道聚会、组织架构、以及“符水”检验结果的报告。他看得极其仔细,越看神色越是凝重。当看到“三十六方”军事编制和“甲子”起事的确切情报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刘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陛下,此……此事当真?!那张角,竟有如此野心与实力?!”
贾诩没有说话,他只是悄无声息地挪到案边,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关于清河张氏坞堡的测绘图纸,以及豫州阳城铁官勾结豪强、私贩兵器与太平道波才部的证据。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轻轻捻动。
刘宏任由他们翻阅,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寒冷的夜风吹入,刺激着自己同样激荡的心绪。
良久,卢植放下手中的文书,已是老泪纵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老臣……老臣尸位素餐,竟不知民间疾苦、社稷危殆至此!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荀彧也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陛下,若这些情报属实,则太平道之患,犹胜鲜卑十倍!其势已成,若待其甲子发难,则八州震动,天下板荡,恐非虚言!”
贾诩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阴冷:“铁官资敌,豪强为虎作伥,官吏或同流合污,或畏之如虎。太平道借此天时(民怨)、地利(组织)、人和(渗透),其势确已难制。若按常理应对,剿抚并用,恐已来不及。”
刘宏转过身,扶起卢植,目光扫过三位股肱之臣,声音斩钉截铁:“常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朕召诸位来,不是听你们说有多难,而是要你们与朕一同,寻一条生路出来!”
他走到舆图前,用手指重重地点在帝国的腹心之地:“太平道如同疫病,其根源在于民之饥寒,吏之腐败,豪强之掠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会疲于奔命,最终被其拖垮!朕欲行‘釜底抽薪’之策!”
“釜底抽薪?”荀彧眼神一亮,捕捉到了关键。
“不错!”刘宏目光灼灼,“其一,经济上‘抽薪’!立即着手,重启并强化‘均输平准’,由国家调控重要物资,打击囤积,平抑物价,同时试行‘限田令’与‘假民公田’,安置流民,与豪强争夺民心与劳力!此事,文若(荀彧字),你为主,卢公为辅,尽快拿出详细方略!”
荀彧浑身一震,感受到巨大的信任与责任,立刻躬身:“臣,领旨!必当竭尽所能!”
“其二,吏治上‘抽薪’!”刘宏继续道,“朕已初步组建‘御史暗行’,如今看来,远远不够!卢公,你即刻与文若商议,拟定章程,扩大暗行规模,赋予其更大权柄,专司监察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收集罪证!我们要精准打击,拿几个最肥、最恶的开刀,立威天下!”
卢植擦去眼泪,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老臣遵旨!定将此鹰犬之刃,磨砺锋利!”
“其三,军事与情报上‘抽薪’!”刘宏看向贾诩,“文和(贾诩字),你对阴谋诡计、人心把控最是擅长。朕要你统筹各方情报,针对太平道,行分化、离间、渗透之策!搅乱其内部,拖延其准备!同时,密令皇甫嵩、段颎,对北军及边军进行针对性调整和秘密部署,但要外松内紧,绝不能引起大规模警觉!”
贾诩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淡:“臣,明白。必使其未战先乱,疑窦丛生。”
“其四,”刘宏最后说道,目光冰冷,“思想上的‘抽薪’!揭露符水真相,推广真正医药,批驳‘苍天已死’之谬论!此事,卢公可联络蔡邕等大儒,共同发声!”
战略已定,分工明确。一股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决绝气氛,在温室殿内弥漫开来。
刘宏看着眼前这三位风格迥异,却皆为人杰的臣子,心中稍安。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狂风暴雨还在后面。
“诸位,”他沉声道,“帝国命运,在此一举。望诸位与朕,同心戮力,挽此天倾!”
“臣等,万死不辞!”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温暖的殿宇中回荡。
然而,就在这次定帝国命运的密议即将结束之时,刘宏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荀彧:“文若,你荀家颍川名门,交游广阔。对于豫州……尤其是颍川郡的官吏、豪强,想必颇为熟悉吧?”
荀彧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恭谨答道:“臣……略知一二。”
刘宏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但这一问,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荀彧心中,以及在场另外两位人精的心中,荡开了层层涟漪。陛下此言,是单纯的询问,还是……另含深意?
悬念,伴随着对身边人的一丝审慎,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