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庄严肃穆的德阳殿在初升的日光下,将巨大的阴影投洒在洛阳宫的御道上。旌旗在微风中轻轻舒卷,甲胄鲜明的羽林卫士持戟而立,目光锐利,如同雕塑。百官们身着朝服,依着品秩,鱼贯而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往日的凝滞气息。
每个走入大殿的官员,无论是须发皆白的老臣,还是正值壮年的干吏,眉宇间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和揣测。皇帝北疆大胜,凯旋而归,按常理,今日朝会本该是歌功颂德、一片祥和。但不知为何,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萦绕在不少人的心头。尤其是那些消息灵通、根系庞大的世家代表,以及掌管钱粮、与各方利益纠缠极深的大司农府属官,更是眼皮微跳,总觉得今日恐有大事发生。
端坐于龙榻之上的刘宏,今日并未穿着戎装,而是一身庄重的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垂旒冕冠。旒珠微微晃动,遮挡了他部分面容,却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严。他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如林而立的百官,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忠诚、或恭顺、或心怀鬼胎的面孔,昨夜在东观秘阁内定下的“釜底抽薪”之策,在他心中再次清晰地浮现。今日,便是这宏图伟略,刺破朝堂这层温情脉脉面纱的第一剑!
繁琐的朝仪过后,殿中监唱喏,示意百官有本启奏。一阵短暂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刘宏并未等待太久,他微微侧首,侍立一旁的中常侍(非张让、赵忠等核心宦官,或是已被刘宏暗中替换的可靠之人)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份早已备好的诏书,朗声宣读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句清晰,内容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诏书的核心,便是宣布重设并极大强化“均输平准署”!
“……今命复设均输平准署,秩比九卿,直属少府而听命于朕。总天下盐铁钱谷帛绢之转输、平准事。于各州郡设分署,掌物资收购、转运、储积、平抑物价诸务。特授其权,可于粮价踊贵之时,以平价抛售官仓存粮,打击囤积;于物产丰饶之地,收购余货,调剂至匮乏之处,以通有无,平抑物价,惠及黎庶……”
诏书条文详尽,权力赋予极大,几乎是要将关系国计民生的关键物资流通,从原本松散、容易被豪强巨商操纵的状态,收回国家强力掌控之中!
嗡——
诏书尚未读完,下方百官之中,已然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许多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果然,诏书宣读完毕的余音尚在梁柱间萦绕,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须发灰白,面容清癯的老臣便猛地踏出班列,正是大司农陈寔(此处可虚构一名,或选用此时段接近的历史人物)。他脸色涨红,呼吸急促,显然激动异常,手持玉笏,高声疾呼:
“陛下!臣,大司农陈寔,万死不敢奉诏!”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味道,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陛下!均输平准,乃武帝旧政,其法虽意在强国,然施行之中,官吏借此盘剥,与民争利,致使天下骚然,商贾不行,物价腾踊,前鉴不远啊陛下!”他挥舞着玉笏,仿佛在挥舞一柄无形的利剑,指向那虚无缥缈的历史教训。
“更何况,”陈寔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周围一些面露赞同之色的同僚,声音更加激昂,“如今府库空虚,北伐虽胜,耗费亦巨!此时设立如此庞大之新署,官吏薪俸、仓廪修建、物资周转,何处不需巨万钱粮?此乃耗费国帑,徒增百姓负担之举!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休养生息,方是正道!”
他话音刚落,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
“陛下,大司农所言极是!治国之道,在无为而清静,与民休息。朝廷强力介入市易,必使商旅疑惧,百业萧条,此非善政啊!”
“正是!所谓平准,看似为民,实则扰民!各地物产不同,价格自有天定,强行平抑,违背常理,只会滋生更多弊端!”
“陛下,此议恐非良策,还请三思!”
反对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主要集中两点:一是“与民争利”,扰乱经济;二是“耗费巨大”,国库难以支撑。这些官员,或出自世家,其家族本身就有庞大的商业网络和田庄产出;或是与地方豪强、大商人关系密切,利益盘根错节;或是思想保守,恪守所谓“无为而治”的教条。刘宏这道诏书,无疑是直接捅了马蜂窝,触动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和观念。
龙榻之上,刘宏的面容被旒珠遮掩,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显露出他并非无动于衷。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这些反对的声音在殿中发酵,仿佛在估量着这股反对势力的成色。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而清越的声音响起,如同利剑划破喧嚣:
“臣,尚书卢植,有本奏!”
卢植迈步出班,他身形挺拔,面容肃穆,先是对刘宏恭敬一礼,随即转向陈寔等人,目光锐利如刀。“大司农及诸位同僚,口口声声‘与民争利’,敢问诸公,所言之‘民’,究竟是何人?”
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提高:“是那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升斗小民吗?是那遇上天灾人祸,便只能卖儿鬻女、颠沛流离的苦难百姓吗?非也!”他手臂一挥,直指殿外,仿佛指向那广袤而苦难的天地,“尔等所维护之‘民’,乃是那些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视万民饥渴为牟利良机的豪商巨贾!是那些兼并土地,役使佃农如牛马,坐拥万顷良田却仍贪得无厌的地方豪强!”
卢植的声音带着沛然莫之能御的正气,和一丝难以压抑的悲愤:“老夫随陛下北巡归来,亲眼所见,冀州、豫州之地,饿殍载道,流民如潮!洛阳米价,去岁至今,翻了一倍有余!是何缘故?正是因有无耻之徒,操纵市易,囤积粮米,以待天时,罔顾百姓死活!尔等在此高谈阔论‘与民争利’,可曾想过,朝廷若不争此利,此利便尽入彼辈囊中,而天下苍生,将尽成彼辈砧板上之鱼肉!”
他一番话,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将“民”的概念剖析得淋漓尽致,顿时让陈寔等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语塞。
然而,利益攸关,岂会因一番道理而退却?立刻有人反驳:“卢尚书此言差矣!商贾转运,亦有其功!朝廷强行插手,必致混乱!且府库空虚乃是事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司农掌国之度支,难道不应为国库考虑吗?”
“正是!国库空虚,拿什么去平准?拿什么去设署?莫非又要加征赋税,盘剥那真正的‘小民’吗?”陈寔抓住“耗费”这一点,死死咬住,这是他自以为最有力的武器。
眼看争论再起,双方僵持不下,龙榻上,终于传来了刘宏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哦?府库空虚?”刘宏轻轻重复了一句,旒珠微动,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晃动的玉串,精准地落在了大司农陈寔的身上。“大司农,朕来问你,去岁各州郡上计,田租、口赋、算缗、盐铁之利,共计几何?北伐大军所用粮秣、军械、赏赐,又支出几何?如今太仓、甘泉仓、敖仓等诸大仓廪,存粟尚余多少?织室、工官所出,尚有几何积压?”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抛出,每一个都涉及国家财政的核心数据,精准而专业。
陈寔猝不及防,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支支吾吾,一时竟无法流畅应答。这些数据他自然心中有数,但皇帝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在朝堂上质问,意图何在?
“看来,大司农是记不清了。”刘宏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那朕,便帮大司农回忆回忆。”
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荀彧立刻捧着一卷厚厚的简牍上前。刘宏并未去看,只是缓缓说道:“据朕所知,去岁各项赋税收入,虽不及鼎盛之时,却也绝非‘空虚’二字可以形容!北伐所用,确有耗费,然则,缴获鲜卑牛羊马匹、金银器物,折价几何?北伐大军就食于边郡,节省内地转运损耗几何?这些,大司农可曾细算?”
陈寔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嗫嚅着,无法回答。他没想到皇帝对钱粮数据如此熟悉!
刘宏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北疆寒风的呼啸:“至于耗费!朕设立均输平准,初始投入,朕之内帑可先出一半!剩余所需,莫非我煌煌大汉,连这点钱粮都拿不出了吗?还是说,这些钱粮,早已流入了不该去的地方,以至于堂堂大司农,竟在朕面前,张口闭口便是‘空虚’二字!”
“轰!”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德阳殿!内帑先出一半!皇帝这是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来推动此事!更重要的是,后半句话,几乎是赤裸裸地指责大司农府,甚至其背后的利益集团,贪墨、侵占国帑!
陈寔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颤声道:“臣……臣万死!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刘宏根本不看他,目光扫过那些刚才还群情激奋的反对者们。此刻,这些人一个个噤若寒蝉,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皇帝不仅熟知财政,更拿出了真金白银,甚至不惜以内帑投入,其决心之坚,已毋庸置疑!再结合北伐大胜的赫赫军威,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雷霆之怒?
“尔等口口声声说‘与民争利’,”刘宏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朕今日便告诉尔等,朕争的,不是升斗小民之利,朕争的,是那些蠹国肥私、鱼肉乡里之巨蠹所窃取的国之大利、民之活路!朕争的,是这大汉天下的安稳,是亿兆黎民的生机!”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铿锵的话语在每个人心中震荡,然后一字一顿,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均输平准署,必须设立!朕意已决,毋须再议!大司农府、少府、及各相关衙署,需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推诿阻挠者……”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陈寔和那几个带头反对的官员,“朕之北军,朕之御史,绝非摆设!”
“退朝!”
不容任何人再有异议,刘宏霍然起身,冕服摆动,旒珠撞击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在死一般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他转身,在宦官和侍卫的簇拥下,决绝地离开了德阳殿,只留下满地惶恐、震惊、以及心思各异的百官。
陈寔瘫软在地,几乎被同僚搀扶才能起身,面如死灰。那些反对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与不甘。
卢植、荀彧等人,则是心中一定,知道这艰难的第一步,终于在皇帝的绝对权威下,强行迈了出去。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皇帝以如此强势的姿态,撕开了与既得利益集团正面交锋的序幕。那道代表着国家意志的“均输平准署”诏书,就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了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之中。接下来的反扑、暗流、以及更加凶险的较量,必将接踵而至。
风暴,已从这九重宫阙之巅,正式降临。悬念,如同殿外骤然阴沉下来的天空,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