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鞭子。冀州平原的冬日,天地间一片肃杀。刘宏一行人马离开了钜鹿地界,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目标是穿过安平国,进入魏郡,然后折返司隶。
连日的奔波调查,让每个人都身心俱疲,但更沉重的是压在心头的那份冰冷与愤怒。太平道的阴影如同瘟疫般在帝国腹地蔓延,而地方豪强的肆无忌惮,更是将这片土地最后的生机也几乎榨干。
“主公,前方再有二十里,便是清河郡地界了。”护卫校尉驱马靠近,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是否绕行?”他记得之前在那破败村落与张家管事的冲突,担心再入清河地界会横生枝节。
刘宏勒住马缰,风帽下的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前方。绕行?不,他正要亲眼看看,这个能将百姓逼得卖儿卖女、能与太平道有所勾连的“清河张氏”,究竟是何等的嚣张气焰!
“不必绕行。”刘宏的声音透过面巾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按原定路线走。朕倒要看看,这清河郡,是不是真的姓张了!”
队伍继续前行。越靠近清河郡,官道两旁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荒芜的田地更多,流民乞丐也明显增多,他们蜷缩在背风的土坎下,或是废弃的窝棚里,眼神麻木,如同等待最后时刻到来的牲畜。偶尔有穿着厚实皮袄、骑着驽马的张家家丁呼啸而过,对流民的惨状视若无睹,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前方地势微微隆起。护卫校尉忽然抬手,示意队伍减缓速度。
“主公,您看那边!”校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
刘宏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巨大的、依山而建的建筑群!那不是城池,却有着堪比郡城的规模和防御力!
高耸的土石墙体,目测高度超过三丈,墙体上方建有女墙和了望塔,隐约可见手持长矛弓箭的人影在巡逻。墙体外挖有深且宽的壕沟,虽然部分地段因冬季而水位下降,但依旧能想象其丰水期的阻碍能力。坞堡的大门是厚重的包铁木门,紧紧关闭,门楼上悬挂着“张”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更令人心惊的是,坞堡的墙体并非完全笔直,而是依据山势起伏,在一些关键拐角处还建有突出的马面,形成了交叉火力覆盖。这绝非普通地主为了防贼修建的庄院,这分明是一座设计精良、功能完善的军事要塞!
坞堡依偎的山体,也被明显改造过,树木被砍伐清理出射界,一些险要处似乎还设有暗哨和陷坑。
“好一个国中之国!”刘宏心中凛然。这清河张氏的坞堡,其规模和防御强度,远超他的想象。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豪强,这俨然是割据一方的土皇帝!难怪那管事如此嚣张,难怪那老农提起张家便恐惧万分。拥有如此武力,确实足以在这清河郡内横行无忌。
队伍不敢靠得太近,在距离坞堡尚有数里的一片枯树林边缘停下,借助树木和地势隐蔽观察。
与坞堡内那森严壁垒、隐隐传来的操练声和偶尔飘出的酒肉香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坞堡外墙根下,那一片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数以百计的流民,像蝼蚁般聚集在那里。他们用破席子、烂树枝搭起勉强遮风的窝棚,或者干脆就蜷缩在冰冷的墙根下。许多人衣不蔽体,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面色青紫。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声音微弱而凄厉。一些妇人试图在附近挖掘草根,或者向偶尔从侧门出来的张家仆役乞讨,换来的往往是呵斥和驱赶。
空气中,除了寒风,还混杂着污物的臭气、疾病的腐朽气息,以及一种深沉的绝望。
而高墙之内,隐约传来的却是丝竹管弦之声,以及一阵阵放肆的、属于男人的大笑和猜拳行令声。墙内墙外,一墙之隔,却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刘宏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身后的护卫们,也无不面露愤慨,他们大多是平民子弟出身,或是经历过边塞苦寒,眼前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景,深深刺痛了他们的心。
“秘阁。”刘宏的声音低沉沙哑。
“在。”秘阁文士立刻上前。
“测绘。将此坞堡的方位、大致规模、墙体高度、壕沟宽度、马面数量、了望塔位置、主要出入口,以及周边地形,尽可能详细地绘制下来。”刘宏下令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扫过那座堡垒的每一个细节。他在思考,如果未来有一天,需要以武力拔除这颗毒瘤,该如何下手?强攻?代价太大。围困?坞堡内必有储粮。火攻?风向、墙体材质都是问题……
“是!”秘阁文士深吸一口气,拿出炭笔和特制的绘图纸,开始凭借过人的目力和空间记忆能力,快速勾勒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距离较远,且需要避开巡逻者的视线。
就在这时,坞堡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几名身着青色号衣、腰挎腰刀的家丁,簇拥着一个穿着绸缎棉袍、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正是昨日在那个村落里见过的那个张管事!
那张管事手里拿着一个鞭子,趾高气扬地走到流民聚集的地方,用鞭子指着几个看起来稍微强壮一点的流民,呵斥道:“你,你,还有你!别在这儿挺尸了!堡里后山的柴火不够用了,赶紧的,进去砍柴!干得好,晚上赏你们一碗稀粥!”
那几个被点到的流民,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露出恐惧的神情,但迫于管事的淫威,还是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跟着家丁往侧门里走。
“哼,一群懒骨头!要不是老爷心善,给你们一条活路,早就冻死饿死在外面了!”张管事骂骂咧咧,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妇孺,脸上满是嫌恶。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流民中一个穿着虽然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面容也略有几分清秀的年轻妇人身上。那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婴孩,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管事脸上露出一丝淫邪的笑容,用鞭梢指了指那妇人:“你,抬起头来。”
妇人浑身一颤,抱紧了孩子,头垂得更低。
“嘿!管事爷叫你,你没听见?”旁边一个家丁上前,粗暴地抓住妇人的胳膊,迫使她抬起头。
那张管事走上前,用手捏住妇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啧啧道:“模样还算周正。在这外面也是饿死,不如跟了爷进堡里,给爷暖暖被窝,也省得你这小崽子饿死,如何?”
“不!不行!求求您,放过我们吧!”妇人惊恐地挣扎着,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哼!给脸不要脸!”张管事脸色一沉,甩手就给了妇人一个耳光,“带走!”
两名家丁狞笑着,就要上前强行拉人。周围的流民们面露不忍,却无一人敢出声阻拦,反而纷纷低下头,生怕惹祸上身。
“混账东西!”
一声压抑着极致怒火的低吼,从刘宏牙缝里挤了出来。他身后的护卫校尉更是目眦欲裂,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只等一声令下。
然而,刘宏却抬手阻止了他。此刻动手,固然能救下这妇人,但必然会打草惊蛇,暴露行踪,他后续的全盘计划都可能受到影响。小不忍则乱大谋!
但让他眼睁睁看着这禽兽之行发生,绝无可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住手!”
一个略显稚嫩,却带着无比决绝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流民中冲出一个半大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瘦骨嶙峋,却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挡在了那妇人身前,对着张管事怒目而视!
“不准你们欺负我姐姐!”少年声音颤抖,却死死握着木棍,不肯后退半步。
张管事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小杂种!敢管爷的闲事?给我往死里打!”
几名家丁立刻狞笑着围了上去。
眼看少年就要血溅当场,那妇人发出凄厉的哭喊。
刘宏眼神一厉,正要不顾一切下令救人——
“咻!”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擦着张管事的脸颊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了侧门的木框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这一箭,又快又准,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张管事吓得“妈呀”一声怪叫,差点瘫软在地,脸上被箭矢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渗出血丝。他和他手下的家丁全都僵住了,惊恐地四处张望,寻找箭矢的来源。
流民们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呆了。
刘宏和他身后的护卫们也吃了一惊。不是他们的人动的!是谁?
只见在距离流民聚集地不远的一处残破土墙后,转出三个身影。他们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但头上却整齐地缠着一条黄色的布带!为首一人,年纪稍长,面容沉毅,手中握着一把造型简陋却保养得很好的猎弩。另外两人则是精壮青年,手持棍棒,眼神警惕。
太平道的人!
刘宏心中一震。他们竟然也在这里活动?而且,竟然敢对张家的管事动手?
那为首的黄巾小头目,目光冷冷地扫过惊魂未定的张管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张管事,大贤良师有云,天下百姓,皆为黄天子民,当互爱互助。尔等如此欺凌妇孺,不怕黄天降罪吗?”
张管事看着对方头上的黄巾,以及那柄还指着自己的猎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显然认得这人,也知道太平道在当地的势力,不敢轻易撕破脸。但他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此刻在众人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如何肯甘心?
“你……你们太平道……管得也太宽了吧!这是张家的地盘!”张管事色厉内荏地喊道。
“普天之下,莫非黄土。”那黄巾头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宗教式的坚定,“若再行不义,休怪我等替天行道!”他身后的两名青年上前一步,棍棒横在胸前,气势逼人。
张管事看着对方人多势众(其实只有三人,但气势十足),又忌惮那柄猎弩,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了那姐弟和黄巾头目一眼,撂下一句:“好!好!你们等着!”便带着家丁,灰溜溜地退回了坞堡,重重地关上了侧门。
那黄巾头目这才收起猎弩,走到那惊魂未定的姐弟面前,从怀中掏出两个黑乎乎的杂面饼子递给他们,温言道:“拿着,快走吧,离开这里,往南边走,或许有条活路。”
那姐弟二人千恩万谢,接过饼子,搀扶着,匆匆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黄巾头目目送姐弟离开,又扫了一眼那些依旧麻木和恐惧的流民,眼神复杂。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两名同伴,很快便消失在了荒原的沟壑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枯树林边缘,刘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波澜起伏。
太平道!又是太平道!
他们不仅在钜鹿核心区传教,其触角竟然已经延伸到了清河郡这样的豪强地盘!而且,他们敢于为了几个普通流民,直接对抗地头蛇张家的管事!虽然手段激烈,但不可否认,这种行为,在绝望的民众心中,会种下怎样的种子?
他们在争夺人心!用这种“行侠仗义”的方式,与官府的无所作为、豪强的残酷压榨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吸引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投入其怀抱!
好高明的手段!好深远的布局!
刘宏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张角及其党羽,不仅懂得愚弄,更懂得收买!他们清晰地知道民众最需要什么——不仅仅是虚幻的精神寄托,更是实实在在的、能够对抗压迫的力量和保护!
自己之前想的,仅仅是从经济和精神层面“釜底抽薪”,看来还是不够。太平道已经在尝试建立一套平行于官府的社会治理和武力保障体系!这才是最致命的!
“主公,图绘好了。”秘阁文士的声音将刘宏从沉思中拉回。
刘宏接过那张还带着炭笔余温的坞堡结构草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各项数据。这座坞堡,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帝国的肌体上,也扎在他的心头。
他收起草图,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如同山岳般矗立的坞堡,以及堡外那群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流民。
“我们走。”他调转马头,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坚定的决心。
清河张氏,必须铲除!不仅仅是为了那几个被夺田的农户,不仅仅是为了那个险些被凌辱的妇人,更是为了摧毁这个“国中之国”的恶劣示范,为了夺回被豪强和太平道蚕食的民心与权力!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将那座象征着黑暗与压迫的坞堡甩在身后。
马背上,刘宏的心中,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激进的计划正在成形。经济改革、吏治整顿、揭露邪术、争夺民心……以及,必要的武力清算!
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足够听话的刀,来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毒藤。
而此刻,他手中的草图,他脑海中关于坞堡防御弱点的分析,以及太平道今日展现出的那一丝“侠义”与组织力,都成为了他下一步决策的关键依据。
前路更加艰险,对手更加狡猾。但他别无选择。
帝国的沉疴,必须用猛药!而这第一剂猛药,该从哪里下?
悬念,伴随着马蹄声,在寒冷的原野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