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清河张氏那如同山岳般压人心魄的坞堡,队伍继续在荒凉的官道上沉默前行。每个人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坞堡内外的强烈对比,张管事的嚣张,太平道看似“仗义”的插手,都像是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越积越厚,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将积蓄已久的冰雪倾泻下来。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地上最后的枯叶和尘土,打在盔甲和衣物上,沙沙作响。
刘宏依旧骑在马上,风帽下的脸庞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这天气更加冰冷、更加深沉。他不断地在脑海中勾勒、完善着那个“釜底抽薪”的计划,每一个细节,可能遇到的阻力,需要调动的人力和资源……然而,现实总会在你最专注的时候,给予你最沉重的一击。
行至一处前后不着村店的荒僻路段,官道旁是一片低矮的、早已枯萎的灌木丛。寒风在这里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忽然,队伍最前方的斥候猛地勒住了马,举起右手,示意停止前进。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怎么回事?”护卫校尉驱马上前,低声询问。
斥候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指向路旁的灌木丛深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校尉……那里……那里有……”
校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挥手,整个队伍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所有护卫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
刘宏心中一沉,策马上前。当他看清灌木丛中的景象时,即便以他两世为人的心志,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在那片枯黄的、被风雪蹂躏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下,蜷缩着几个人影。
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那是三具早已僵硬的尸体!两大一小,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从他们最后依偎在一起的姿势,可以想象他们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如何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男人面朝下趴着,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早已被冻得硬邦邦,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女人蜷缩着,将那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瘦小得如同干柴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寒。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孩子的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小脸上还残留着痛苦和饥饿的痕迹。
他们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冰霜。在这严寒的天气里,恐怕已经死去不止一两天了。几只漆黑的乌鸦落在不远处的枯树枝上,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猩红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这边的“食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呕——”
队伍中,一名随行的年轻秘阁文士再也忍不住,猛地从马上翻身下来,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脸色惨白,身体不住地颤抖,显然是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冲击得心神崩溃。他读过圣贤书,学过经世济民的道理,但书本上的“饿殍遍野”四个字,远不及眼前这具象的、冰冷的、无声控诉的尸骨来得震撼和残酷!
其他护卫和文士们也无不面色沉重,眼中充满了悲悯、愤怒,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大多是寒门出身,或者来自军中底层,对于民间的苦难并非一无所知,但如此直面的冲击,依旧让他们感到窒息。
刘宏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三具依偎在一起的尸骸上,尤其是那个孩子空洞的眼神。那眼神,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这就是他的子民!
这就是他统治下的大汉!
北伐胜利的荣耀,德阳殿前的欢呼,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打赢了外敌,却让自己的百姓,在帝国的腹心之地,活活冻饿而死!像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倒毙在荒郊野岭!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巨大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抓紧了马鞍。
“陛下……”护卫校尉担忧地低声唤道,想要上前搀扶。
刘宏抬手阻止了他。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回心底。现在,不是悲伤和自责的时候。
他翻身下马,动作有些僵硬地,一步步走向那片灌木丛。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无视了枝头乌鸦不祥的啼叫,径直走到那三具尸骸面前,缓缓蹲下身。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
只见刘宏伸出双手,没有戴手套,直接插入了冰冷刺骨的冻土之中。泥土坚硬如铁,他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丝,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力地、一下下地刨着。
他要亲手,为这三个素不相识、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子民,掘一个安息之所。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皇帝,九五之尊,竟然亲手为冻毙的流民掘墓?!
那名呕吐的年轻文士停止了干呕,呆呆地看着,泪水混杂着污物,模糊了他的视线。护卫们紧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有感动,有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忠诚在燃烧。
玄圭沉默地走上前,想要帮忙,却被刘宏一个眼神制止了。这是他的罪,他的责,必须亲自承担。
没有人说话,只有寒风的呜咽和刘宏徒手刨土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冻土上刨出一个浅坑。刘宏小心翼翼地将那三具早已僵硬的尸骸,一一抱起,轻轻放入坑中。当抱起那个孩子时,他感觉手中的重量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用自己的披风,仔细地拂去孩子脸上的冰霜和尘土,试图合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却发现早已冻得僵硬。
最终,他只能作罢,将孩子轻轻放在父母中间,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继续相依为命。
然后,他用那双已经血肉模糊的手,将冰冷的泥土,一捧一捧地覆盖上去。
当最后一捧土掩上,形成一个低矮的坟茔时,刘宏站起身,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不起眼的土堆。他脸上的悲伤和愧疚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坚定与冷酷。
此情此景,彻底斩断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对于“渐进改革”、“平衡各方”的幻想。这个帝国已经病入膏肓,非用猛药,非下重手,非流血刮骨,不能挽救!
豪强?必须连根拔起!
贪官?必须彻底清洗!
太平道?必须坚决镇压!
所有阻碍帝国新生、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都必须被无情地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他要用铁和血,为这天下,杀出一个朗朗乾坤!为这万千子民,争一条活路!
就在这肃穆而悲壮的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处另一片稀疏的树林边缘,几个缩在破旧窝棚里的流民,正偷偷地注视着这边。他们看到了那支气度不凡的队伍,看到了那个亲手掩埋尸体的、披着斗篷的贵人。
其中一个穿着稍微整齐些、眼神灵活的中年汉子,低声对旁边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说道:“看见没?那些当官的,贵人,也就是假仁假义!人活着的时候不管不顾,死了才来做样子!有什么用?能让我们吃饱饭吗?能让我们不受冻吗?”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力,继续道:“只有信大贤良师,入太平道,才是咱们穷苦人唯一的活路!大贤良师说了,‘黄天’就要来了!那时候,天下太平,没有贪官,没有恶霸,人人有地种,人人有饭吃!再也不用像他们一样,冻死饿死在路边!”
他指了指那个刚刚堆起的新坟,又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清河张氏坞堡的方向:“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等黄天出世,咱们这些受苦受难的兄弟,都能过上好日子!”
几个流民听着他的话,看着那座新坟,又想想自己朝不保夕的处境,麻木的眼神中,渐渐燃起了一丝诡异的、混合着希望和仇恨的光芒。
刘宏自然没有听到远处那蛊惑的低语,但他心中已然明镜一般。他知道,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像这样暗中播撒火种的人,绝不止一个。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新坟,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他的步伐稳定而有力,仿佛刚才那徒手刨坟的悲恸与脆弱,从未发生过。
“走吧。”他翻身上马,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加快速度,回洛阳。”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帝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那是一种破釜沉舟、不容任何阻拦的意志!
队伍再次启程,速度明显加快。马蹄踏过冰冷的官道,扬起细碎的雪沫。
那名呕吐过的年轻文士,此刻也挣扎着爬上马背,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迅速远去的土坟,眼神中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坚定。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将腰杆挺得笔直。
刘宏端坐马背,目视前方。他的脑海中,那三具尸骸的景象,与钜鹿道坛的狂热、清河坞堡的森严、老农绝望的泪水、张角深邃的眼神、以及太平道小头目“仗义”的身影,不断交织、碰撞。
经济、吏治、军事、人心……方方面面,都已到了不得不动、不得不大动干戈的时刻!
他的“釜底抽薪”之策,需要更快,更狠,更全面!
然而,他也深知,一旦他举起改革的屠刀,所要面对的,将是遍布天下的豪强、盘根错节的官僚体系、以及那个隐藏在民间、拥有数十万信众的庞大宗教组织!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退路!
他握紧了缰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眼神却如同暗夜中的火炬,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洛阳,就在前方。而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风暴,也将随着他的回归,正式拉开序幕。
只是,当他全力应对内部的腐朽与叛乱时,那些被他重创的北方胡虏,那些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又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