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在荒原上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在人的脸上,生疼。刘宏一行人马不停蹄,一路向西,朝着洛阳方向疾驰。与来时那种带着探查目的的沉凝不同,归途的气氛更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迫和压抑。每个人心头都像是压着一块巨石,钜鹿城外那万人空巷、狂热朝拜的景象,以及张角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
天色渐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河谷地带扎营。篝火点燃,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护卫们沉默地检查着武器和马匹,轮流警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沉沉的夜幕。秘阁文士们则借着火光,抓紧时间整理和补充沿途记录的见闻与数据,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刘宏独自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布满寒霜的脸庞。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玉佩,目光投向黑暗中未知的远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在钜鹿的所见所闻。
张角那极具煽动力的言辞,信徒们狂热的眼神,严密如军队的组织,还有那看似神奇、实则诡异的“符水”……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结论:太平道绝非疥癣之疾,而是已然成长为足以噬人心魄、撼动国本的庞然巨物!其危害,甚至远超北方的鲜卑!
“玄圭。”刘宏忽然开口,声音在噼啪的燃烧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如同一道影子,玄圭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火光边缘。“主公。”
“那碗‘符水’,交给太医令了吗?”刘宏问道,目光依旧看着跳动的火焰。
“已交由王太医令秘密查验。他正在自己的帐篷内进行初步辨析。”玄圭回答道。王太医令是此次随行的医官之首,医术精湛,更为重要的是,他出身医学世家,对药材和毒理有着极深的造诣,且对刘宏忠心耿耿,是少数几个知晓皇帝部分真实意图的心腹之一。
刘宏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知道,检验那碗符水,是揭开张角“神迹”面纱的第一步,也是从根基上瓦解太平道信仰的关键一环。他需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那所谓的“神恩”,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就在此时,营地边缘一顶较小的帐篷里,烛火通明。
年约五旬、胡须花白的王太医令,正神情专注地对着面前那张简陋的行军木案。案上,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瓷碗、一小堆研磨药材的工具,以及那碗被小心翼翼取回来的“神符水”。
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符纸灰烬和某种奇异草药的苦涩气味。
王太医令先是仔细观察着符水的颜色和沉淀物。浑浊的水中悬浮着黑色的符纸灰烬,除此之外,肉眼似乎看不出什么特别。他取出一根银针,探入水中,停留了片刻后取出,对着烛光仔细查看。银针并未变黑,排除了常见的砒霜等矿物剧毒。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王太医令眉头紧锁,他知道,很多能够影响人心智、麻痹感官的药物,并不一定会让银针变色。
他接着用一根干净的木签,蘸取了一点符水,放在鼻尖下轻轻嗅闻。除了符纸燃烧后的烟火气和水的土腥气,他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甜腥气,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气息。
这丝异常的气味,让他精神一振。他立刻取来一个干净的空碗,将少许符水滴入,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囊,从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这是用常见几种碱性植物烧制后提纯的“石碱”,可以用来检验某些生物碱成分。
粉末落入符水中,并未立刻发生剧烈反应。王太医令并不气馁,他又取出一小片试毒的验毒银牌(其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对某些硫化物和生物碱比普通银针更敏感),将其浸入符水。
这一次,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当他再次取出银牌时,借着烛光,他清晰地看到,银牌接触符水的边缘部分,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黄色晕染!
“果然……有问题!”王太医令瞳孔微缩,低声自语。这淡黄色晕染,虽然不明显,但结合那特殊的气味,他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
为了进一步确认,他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尝试。他唤来自己的药童,让他去营地附近寻找几只夜间活动的飞蛾或者甲虫。药童很快用纱网兜来了几只不小的蛾子。
王太医令用木签蘸取了稍多一点的符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其中一只蛾子的口器附近。
起初,那蛾子还在奋力挣扎。但不过数十息之后,它的动作明显变得迟缓起来,扑扇翅膀的频率越来越慢,最终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睡。用细针轻刺,反应也极为微弱。
“麻醉……致幻……”王太医令看着那只不再动弹的蛾子,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行医数十载,深知能产生这种效果的药物是哪些。曼陀罗的花粉或种子?某些特殊的麻蕡(大麻)提取物?还是西域传来的、更为罕见的毒草?
他不敢再用活物做更大剂量的测试,但眼前的证据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这碗所谓的“神符水”,里面绝对添加了具有强烈神经抑制和致幻作用的药物!饮用者会在短时间内感觉疼痛减轻,精神亢奋,甚至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误以为是病情好转或者神灵庇佑。但实际上,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不仅对根治疾病毫无益处,长期服用还会损害神智,产生依赖,甚至中毒身亡!
“砰!”
一声闷响从刘宏所在的篝火旁传来,是他手中的那块玉佩,被他生生捏得出现了裂痕。
在他面前,王太医令垂首躬身,将自己检验的过程和结论,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汇报了一遍。包括银牌的细微变色,飞蛾的实验结果,以及他根据气味和经验判断出的可能药物成分。
“……陛下,微臣可以断定,此‘符水’绝非什么神仙赐福,而是掺杂了曼陀罗、麻蕡,或许还有其他未知毒草汁液的迷魂汤药!”王太医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身为医者的痛心,“此物饮下,初时确能麻痹痛楚,提振精神,给人以病愈之假象。然实则摧残人体,透支元气,久服必致痴呆、疯癫,乃至暴毙!那张角,以此邪物蛊惑人心,其心可诛!”
刘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汇聚,在旋转。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尊即将苏醒的怒神。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护卫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变小了。
果然如此!和他猜测的几乎一模一样!
利用人们对病痛的恐惧和对健康的渴望,用这种卑劣的、损害健康的药物,来制造“神迹”,巩固信仰,捆绑信众!这是何其恶毒的手段!这是将万千黎民百姓的身心健康,都当成了他实现个人野心的祭品!
“曼陀罗……麻蕡……”刘宏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冬夜的寒风,“好一个‘大贤良师’!好一个‘黄天太平’!原来他许诺的乐土,就是让信众变成浑浑噩噩、任其摆布的行尸走肉么?!”
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像赵老栓、像那个无名老农一样朴实而又绝望的百姓,在饮下这碗“希望”之后,非但没有得到救赎,反而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控制下,一步步滑向更深的深渊,最终成为张角野心的炮灰!
但他强行将这怒火压了下去。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的是冷静,是策略,是如何利用这个发现,给予太平道致命一击!
“王太医令。”刘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是更加令人心悸的决断力。
“微臣在。”王太医令连忙应道。
“你做的很好。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刘宏肯定了他的工作,随即下令,“朕要你,根据今日检验结果,立刻着手准备两件事。”
“请陛下示下。”
“第一,”刘宏目光锐利,“编写一份通俗易懂的文书,不必引经据典,就用最直白的大白话,向百姓讲清楚这‘符水’的成分、其真实作用(麻痹、致幻)、以及长期饮用的巨大危害。要让他们一听就懂,一看就明白,这张角的符水不是仙药,而是毒药!”
“第二,”刘宏顿了顿,继续道,“制定一个应对方案。太平道以此愚民,我们就要破此邪术。可否配置出一些真正能缓解常见病痛、且成本低廉的药剂?或者,总结一些简单有效的民间验方?朕要在合适的时机,以朝廷的名义,向百姓推广真正的医药,让他们知道,治病不需要靠虚幻的神灵和害人的符水!”
王太医令闻言,精神一振,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他立刻躬身道:“陛下圣明!微臣领旨!编写揭穿文书不难,一宿便可草拟出初稿。至于应对之策……民间确有诸多价廉物美的验方,如生姜葱白汤驱寒,鱼腥草清热等等。太医院亦有诸多成方可以简化推广。只是……若要大规模制备和发放,需要钱粮和人手,且需地方官吏配合,否则难以送达百姓手中。”
“钱粮、人手、官吏……”刘宏重复着这几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这些,朕会想办法。你只需先把技术和方案准备好。”
“是!微臣必定竭尽全力!”王太医令激动地应下,仿佛看到了自己所学所能,真正用于济世救民的广阔前景。
“去吧,抓紧时间。”刘宏挥了挥手。
王太医令躬身退下,快步返回自己的帐篷,烛火再次亮起,显然是要挑灯夜战了。
篝火旁,又只剩下刘宏一人,以及周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护卫。
刘宏重新将目光投向跳动的火焰,心中的计划越发清晰。揭露符水真相,推广真正医药,这只是“釜底抽薪”策略中,针对太平道宗教欺骗性的重要一环。他要从根本上,剥掉张角身上那层“神仙”的外衣,让民众看清其蛊惑人心的本质。
但这还不够。符水只是手段,民众追随太平道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活不下去的绝望。所以,经济上的改革,吏治上的整顿,必须同步进行,而且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推行!要让百姓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才能将他们从太平道的泥潭中拉回来。
这是一场争夺人心的战争,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
“校尉。”刘宏忽然开口。
“末将在!”护卫校尉立刻上前。
“传令下去,明日拂晓拔营,全速赶回洛阳。沿途除非必要,不再停留。”
“遵命!”
校尉领命而去,安排相关事宜。
刘宏站起身,走到营地边缘,望向洛阳的方向。夜色浓重,星月无光,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燃烧的星辰。
张角用邪术和谎言编织了一场巨大的幻梦。而他,要用真相和实干,亲手将这场幻梦击得粉碎!
然而,他深知,揭露真相的过程绝不会一帆风顺。太平道势力盘根错节,信徒众多,一旦开始公开质疑其“神迹”,必然会引来疯狂的反扑和诋毁。朝堂之上,那些与地方豪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也绝不会坐视他推行触及根本利益的新政。
前路,注定荆棘密布,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玄圭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出现,低声禀报:“主公,暗行有密报传来。”
刘宏心头一动,转过身:“讲。”
“据潜入钜鹿的兄弟冒死传出的消息,张角似乎……似乎对近期朝廷动向,尤其是主公您离京巡访之事,有所察觉。他近日召集了几名核心弟子密议,内容不详,但会后,太平道在各方的活动,似乎变得更加谨慎,也……更加隐蔽了。”
刘宏的眼睛微微眯起。张角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嗅觉如此灵敏!自己才刚刚开始调查,对方似乎就已经有所警觉了。
看来,这场“釜底抽薪”之战,从一开始,就是与时间的赛跑,也是与对手敏锐感知力的较量。
自己手中的“符水”证据,以及即将推出的新政,能否快过张角调整和应对的速度?
悬念,在寒冷的夜风中,悄然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