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钜鹿郡治所廮(ying)陶县,空气中的某种躁动便越发明显。
官道上不再只有刘宏这一支孤零零的队伍,开始出现三三两两、扶老携幼的行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神却异常明亮,透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步履匆匆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赶去。间或能看到一些头戴黄巾、身着黄色道袍的太平道教徒,他们或单独行走,或三五成群,神情肃穆,步伐沉稳,与周围那些急切惶恐的流民形成鲜明对比。这些黄巾教徒似乎负有维持秩序之责,偶尔会出声指引方向,或者呵斥那些因争抢道路而引发的骚乱,流民们对他们颇为敬畏,往往讷讷不敢言。
刘宏骑在马上,风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默默观察着这一切。他不发一言,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队伍都保持着极致的沉默,只有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模糊而嘈杂的人声。
“主公,看情形,今日太平道似有大规模聚众之举。”护卫校尉压低声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群。
刘宏微微颔首。这规模,这组织度,绝非寻常的乡间祭祀或者庙会可比。张角的影响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庞大和深入。
“寻一处高地,远远观察,不可靠近,勿要惊动对方。”刘宏沉声下令。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即将撼动天下的“大贤良师”,究竟是如何布道的。
队伍悄然偏离了主道,绕行到一处距离廮陶县城尚有数里之遥的土丘之后。这土丘不高,但视野尚可,能够隐约望见县城南门外一片空旷之地。此刻,那里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怕是不下数千之众!
人潮中央,搭建起一座丈许高的木台,台上遍插黄色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绣着玄奥的符文,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木台周围,由上百名精壮的身着黄巾、手持齐眉棍的教徒组成了一圈警戒线,将普通信众隔离在外。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人群外围,还有一些明显是半军事化组织的青壮,他们虽然穿着普通,但行动间颇有章法,眼神锐利,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练兵?
刘宏的瞳孔微微收缩。这绝非简单的宗教集会!这俨然是一个结构严密、兼具传教、行政和军事维度的准政权组织的雏形!
“秘阁,绘图。记录人员分布、旗帜数量、警戒力量、外围疑似武装人员数量及活动规律。”刘宏的声音冰冷。
“是!”随行的秘阁文士立刻取出炭笔和硬皮纸簿,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记忆,开始飞速勾勒现场草图,并标注各种数据。
“玄圭。”刘宏再次开口。
“在。”
“看到那些维持秩序的黄巾头目了吗?还有外围那些青壮的头领。”刘宏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锁定了几名气势明显不同于普通教徒、正在来回走动指挥的人,“设法接近,摸清他们的身份,在太平道中的层级,若能取得信任混入其中,最好。但要记住,安全第一,宁可放弃,不可暴露。”
“明白。”玄圭领命,其身影如同鬼魅般,几个闪落,便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外围涌动的人潮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他的任务极其危险,但也是获取核心情报的关键。
就在这时,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声浪震天,仿佛要将这冬日的阴云都驱散开来!
“大贤良师!大贤良师出来了!”
“神仙!活神仙啊!”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狂热的呼喊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土丘上每一个人的耳膜。刘宏和他身后的护卫们,无不面色凝重。
只见那高台之上,数名身着更为华丽黄色道袍、头戴高冠的弟子簇拥着一人,缓缓走到台前。
那人,想必就是张角了!
刘宏凝目望去。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清那人的大致形貌。张角年纪约在四五十许,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目开阖之间,竟似有精光流转。他身形不算高大,却站得笔直,如同一棵扎根于悬崖的古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服饰,只是一袭简单的杏黄色道袍,头上也只是一块普通的黄色方巾,但站在哪里,哪里就成了绝对的中心。
“好一个人物!”刘宏心中暗赞一声,随即涌起的是更深的忌惮。仅凭这第一眼的观感,他就知道,张角绝非普通的江湖术士,其个人魅力与精神感召力,恐怕远超常人想象。这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他能直接攫取人心!
张角抬手,虚虚向下一压。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原本沸腾喧嚣的数千人现场,竟然在数息之内,迅速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响,以及无数信徒粗重的呼吸声。这等令行禁止的掌控力,让刘宏身后的护卫校尉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比训练有素的军队,也差不了多少了!
“诸位道友,诸位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们……”张角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异常清晰、沉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隐隐传到了刘宏所在的土丘。
“今日天寒地冻,诸位不辞辛劳,汇聚于此,所求为何?”张角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数张渴望的脸。
“求活路!”
“求大贤良师救命!”
“求黄天太平!”
台下响起参差不齐但却充满渴望的回答。
张角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吾知尔等之苦!田地被夺,家园被毁,亲人离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官府视尔等如草芥,豪强视尔等如猪狗!此乃为何?只因这‘苍天’已死!汉室失德,鬼神共弃!故降下灾异,使贪官污吏横行,使豪强恶霸当道,使我等小民,求生无门,求死不能!”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把尖刀,精准地剜在每一个流民、每一个佃户心口最深的伤疤上,瞬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台下开始响起压抑的哭泣声和愤怒的低吼。
刘宏在土丘上冷冷地看着。张角的言辞极具煽动性,他将所有社会矛盾都归结为“苍天已死”的天命论,简单,直接,却恰恰符合这些缺乏教育、饱受苦难的民众的认知水平。
“然!”张角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天道循环,阴阳更替!苍天既死,黄天当立!此乃天命所归,大势所趋!”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吾,张角,承黄天法旨,降世济民!当革此昏聩之世,立黄天太平之基!入我太平道,信我黄天者,皆为兄弟姊妹,当互爱互助,共度时艰!待甲子之年,天下响应,黄天出世,则人人饱暖,天下太平,再无剥削压迫之苦!”
“信黄天!拜大贤良师!”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人群再次狂热起来,许多人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黄天”乐土。
紧接着,便是“施符水治病”的环节。这似乎是每次聚会的重头戏,也是张角展示“神迹”、巩固信仰的重要手段。
只见数十名病情各异的信徒被黄巾教徒引导着,排着队来到高台之下。有咳嗽不止的痨病鬼,有浑身脓疮的恶疾患者,有高烧不退的孩童,有瘫软无力的老者……
张角立于台上,手持桃木剑,脚踏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做法。随即,他取出一张黄纸符箓,用手指凌空虚画几下,然后将其点燃,灰烬落入旁边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中。
“此乃‘神符水’,乃黄天赐福,可驱邪治病,强身健体!信我黄天者,饮之必愈!”张角声如洪钟。
台下的教徒们立刻用木碗舀起那混合了符纸灰烬的“神符水”,分发给那些病患。那些病患如同饮下琼浆玉露,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脸上充满了虔诚和希望。
更令人惊奇的是,其中一部分病患,在饮下符水后不久,症状似乎真的有所减轻!咳嗽声小了,精神头看起来足了些,甚至有个别瘫软的人试图挣扎着站起来!
这一幕,引得台下信众发出阵阵惊呼和赞叹,对张角的崇拜之情更是达到了顶点。
“神仙!真是活神仙啊!”
“大贤良师法力无边!”
土丘上,刘宏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绝不相信什么画符治病的神迹。
“校尉,你目力好,仔细看那些饮下符水后‘病情好转’的人,他们之前是什么状态,之后又是什么状态?与那些未见好转的,有何不同?”刘宏低声询问身旁的护卫校尉。这校尉是羽林军中的神射手,眼力极佳。
校尉凝神观察了片刻,沉声道:“主公,属下观察,那些所谓‘好转’之人,多是一些症状表现为疼痛、咳喘、或是精神萎靡者。饮下符水后,他们似乎……对疼痛的耐受增加了,咳喘暂时平复,精神也亢奋了一些。但那些身上有明显脓疮、外伤或是真正沉疴在身者,饮下符水后,并无明显变化。”
刘宏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这符水里,定然添加了具有麻醉、镇咳或者兴奋作用的药物!比如曼陀罗、麻黄,或者某些致幻的菌类!这些东西,可以短时间内掩盖症状,给人一种“病愈”的假象,但对于真正的疾病,毫无治疗作用,反而会延误病情!
好狡猾的手段!好深的心机!利用人们对疾病的恐惧和对希望的渴望,行此愚弄之事!
“秘阁,记录下所有‘施药’过程,重点记录哪些人‘好转’,哪些人无效。另外,”刘宏顿了顿,语气森寒,“想办法,弄一碗那个‘符水’样本回来。”
“是!”秘阁文士记录完毕,对身边一名身手敏捷、擅长隐匿的下属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丘,借着荒草和人群的掩护,向那分发符水的区域潜去。这同样是一项危险的任务。
刘宏的目光,再次投回高台之上的张角。此刻,张角正在接受万民的朝拜,神情悲悯而威严。但刘宏却从他偶尔扫视全场、那深邃难测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属于野心家的审视和计算。
这个人,不仅懂医术(或者说毒术),懂人心,更懂组织,懂权力!他将宗教、医学、社会学和军事手段融为一体,构建起了这个庞大的太平道体系。其志,绝不仅仅在于当一个“活神仙”!
集会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在张角一番“各自归去,静待天时,谨守教规”的告诫中结束。信徒们开始在有组织的疏导下,缓缓散去,许多人脸上依旧带着满足和憧憬的神色。
那名奉命去取符水样本的秘阁下属,也成功返回,手中小心地捧着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不漏一滴的陶碗。
“主公,得手了。未被发现。”
“很好。”刘宏看了一眼那陶碗,仿佛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愚昧、苦难和巨大的危机。
这时,玄圭也如同幽灵般归来,身上带着一丝混杂在人群中的汗味和尘土气息。
“情况如何?”刘宏问道。
玄圭面色凝重,低声道:“主公,情况比预想的更严重。属下尝试接触了几个小头目,他们口风很紧,但对太平道的信仰极其狂热,言必称‘大贤良师’和‘黄天’。从其只言片语和外围那些青壮的训练情况来看,太平道内部等级森严,除了众所周知的‘三十六方’,其下还有‘渠帅’、‘祭酒’、‘鬼卒’等明确层级。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属下隐约听到他们提及‘兵器’、‘甲胄’、‘仓储’等词,而且聚会散去时,那些青壮并非各自回家,而是有组织地分批,向几个不同的方向离去,似是返回固定的据点。这绝非普通宗教,俨然是一支……隐于民间的军队!”
刘宏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但心中的警铃已经大作到了极致。玄圭的汇报,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张角,不仅仅是在传播信仰,他是在积蓄力量,准备起事!历史上那场席卷八州的黄巾大起义,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其准备工作,早已进行了多年,而且就赤裸裸地发生在官府的鼻子底下!是地方官员真的毫无察觉?还是……早已同流合污,或者畏之如虎,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们走。”刘宏不再多看那逐渐空旷的场地一眼,调转马头,率先向土丘下行去。
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绕开廮陶县城,继续向南。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
马背上,刘宏将今日所见所闻,在脑海中反复梳理。
张角个人的魅力与能力。
太平道严密的组织结构。
对底层民众苦难的精准利用和煽动。
以符水为代表的愚民与控制手段。
以及,那隐藏在民间、正在进行军事训练的武装力量……
所有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极其危险、一触即发的火药桶!而点燃这个火药桶的引信,就是那越来越近的“甲子”年!
自己之前的“釜底抽薪”之策,方向是对的,但时间,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紧迫!必须在张角完成全部准备、率先发难之前,尽可能地削弱其社会基础,破坏其组织,打乱其部署!
他看了一眼被小心保管起来的符水样本,又想到了那卷记载着老农血泪的田亩“手实”。
经济上的掠夺,肉体上的病痛,精神上的绝望……张角利用了这一切。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从根源上,将这些“柴薪”抽走!让他的“黄天”之火,无物可燃!
然而,谈何容易?这涉及的是整个帝国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团和运行规则。
但,再难,也必须做!
刘宏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他轻轻踢了踢马腹,加快了速度。
“传令,不必再去豫州了。转向西行,我们回洛阳!”
“是!”
“另外,八百里加急,传讯给洛阳的卢植、荀彧:时机已至,‘新政’可以开始了。朕,要立刻看到他们的方略!”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队伍改变了方向,朝着帝国的心脏——洛阳,疾驰而去。
刘宏知道,离开京师的这段调查已经结束。他亲眼看到了病灶的深度和广度。接下来,不再是观察,而是行动!一场关乎国运的、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即将在庙堂之上,在州郡之间,全面展开。
而那个远在钜鹿,似乎能洞察人心的“大贤良师”张角,是否会察觉到,一股来自帝国最高权力的、冰冷而决绝的意志,已经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向他笼罩而来?
悬念,在归途的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