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稷血书带来的窒息感尚未完全散去,那股迫在眉睫的危机如同鞭子,抽打着整个帝国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皇甫嵩在北军大营雷厉风行,甚至带着几分血腥气地整肃军纪;卢植在尚书台与各方周旋,绞尽脑汁筹措粮秣军资;陈墨在西园灯火通明,带领工匠们与时间赛跑。整个洛阳,都弥漫着一股大战将至的紧绷气息。
然而,刘宏深知,一支军队的强大,乃至一个帝国的强盛,绝非仅凭一时之勇猛或一时之器械精良所能维系。他需要的,是土壤,是根系,是能够源源不断生长出忠诚、智慧且具备现代军事素养的军官的体系。在应对眼前危机的夹缝中,他必须抢时间为未来播种。
于是,在美稷血书抵达后的第三天,一项在许多人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的典礼,在洛阳西郊如期举行——帝国讲武堂,正式开学。
讲武堂的选址,并非在繁华的城内,而是在昔日废弃的旧羽林营地基础上改建而成。这里远离市井的喧嚣,围墙高耸,哨塔林立,与其说是学府,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军事堡垒。校场宽阔平整,以灰土与细沙混合夯实,可容数千人操演;一侧新建了数排高大的殿宇,作为授课、藏书及学员居所之用;最引人注目的,是校场北端那座以青石垒砌、高出地面丈余的点将台,以及台前那根光秃秃的、尚未悬挂任何旗帜的高大旗杆。
这一天,秋高气爽,但气氛却庄重得近乎压抑。
辰时刚到,一百名经过严格筛选的首期学员,已然在点将台下肃立成阵。他们被分为两个泾渭分明,却又被强制混编在一起的群体。
左侧一半,多是些锦衣华服、面色白皙的青年。他们是来自洛阳及各地的勋贵、官僚子弟,其中不乏袁氏、杨氏等顶级门阀的旁支或庶子。有人眼神中带着好奇与兴奋,似乎将此视为一条新的晋身之阶;也有人眉宇间藏着几分倨傲与不耐,对这等“武夫”之事,骨子里仍有些轻视。他们能站在这里,多半是家族权衡后,既想迎合皇帝的新政,又不愿嫡系子弟冒险的折中之举。
右侧一半,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他们大多肤色黝黑,面容粗糙,手掌骨节粗大,穿着虽已换上新发的制式学员戎装,却难掩那股来自边塞烽火与风沙磨砺出的悍勇之气。他们是皇甫嵩、卢植等人从北疆、凉州等边军中遴选的功勋低级军官或世家旁支,职位最高不过军侯,甚至有不少仅是什长、伍长。他们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站姿挺拔,带着一种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沉稳与警惕。对于能来到帝都,进入这传说中的“天子门生”之所,他们内心充满了一种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对未知环境的审视。
这两群人站在一起,无形的隔阂与隐隐的对峙,几乎弥漫在空气之中。勋贵子弟觉得边军粗鄙,边军军官则认为纨绔们不堪大用。
在学员们队列的前方,还站着寥寥数人。一身戎装、面色冷峻的皇甫嵩作为讲武堂祭酒(校长)立于最前;他身旁是同样身着官袍,气质儒雅却目光如电的卢植,兼任经学与策论总教习;甚至连一身工匠服,似乎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陈墨也在一旁,他将负责器械辨识与基础工学的讲授。这套班子,足见皇帝对讲武堂的重视程度。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目光投向那空荡荡的点将台,等待着那个决定讲武堂,乃至可能决定帝国未来军事走向的人。
“陛下驾到——!”
谒者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校场的寂静。
脚步声响起,并不沉重,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在少数侍卫和宦官的簇拥下,皇帝刘宏出现了。
他没有穿着象征至高权力的衮服,也未披挂出征时的华丽铠甲,而是一身与台下学员制式相近,只是用料更为精良、纹饰稍显不同的玄色戎装。他腰间佩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步履沉稳,一步步登上点将台。阳光洒在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上,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视灵魂深处。
没有繁缛的仪式,没有冗长的致辞。刘宏走到台前,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可能性的面孔,将勋贵们的忐忑、边军们的刚毅,尽收眼底。
“朕,今日站在这里。”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不高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是以天子的身份,来给你们加官进爵;而是以大汉军队最高统帅的身份,来欢迎你们,成为帝国讲武堂的首批种子!”
开场白,便定下了基调——这里,是军队的延伸,是职业军官的摇篮,而非另一个名利场。
“你们之中,有人出身显赫,世代簪缨;有人来自边陲,身经百战。”刘宏的目光在左右两队列中移动,“或许你们彼此看不顺眼,或许你们心中各有计较。但朕要告诉你们,从踏入此门的那一刻起,你们所有的过去,无论荣耀还是卑微,都已清零!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讲武堂学员!未来,你们也只会有一个共同的称号——大汉军官!”
话语如锤,敲打着某些勋贵子弟固有的优越感,也抬升着边军军官们的胸膛。
“有人或许会问,为何要设这讲武堂?为将者,冲锋陷阵,勇猛无畏不就行了?”刘宏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讥诮,更带着超越时代的洞见,“如果为将如此简单,我大汉又何至于今日北疆烽烟四起,胡马长驱直入?!”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匹夫之勇,可为一卒,不可为一将!庸碌之才,可为一吏,不可为一帅!”
“那么,何为良将?”刘宏抛出了这个古老而永恒的问题,台下所有学员,包括皇甫嵩、卢植,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凝神静听。
“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刘宏引用了这五个字,但接下来的诠释,却让所有人耳目一新。
“今日,朕便与你们,重新论一论这为将五德!”
“其一,智!”他伸出一根手指,“非小聪明,非权谋诡计!而是洞察全局之智!是知己知彼之智!是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和之智!是懂得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之智!”他的目光锐利,“一个不懂政治、经济、民生的将军,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杀戮工具,甚至可能成为祸国殃民的帮凶!你们的智,要能看懂沙盘背后的国力角逐,要能洞察敌军动向背后的战略意图!”
这番话,让许多只知冲杀的边军军官陷入了沉思,也让那些读死书的勋贵子弟感到了震撼。
“其二,信!”第二根手指伸出,“非江湖义气,非一诺千金那么简单!是对国家的忠诚!是对麾下将士生命的负责!是军令如山,赏罚分明的信誉!朕要的,是你们对大汉、对朕、对你们未来麾下每一个士兵的绝对忠诚与绝对负责!无此信,则军心涣散,万事皆休!”
“其三,仁!”第三根手指,这个字让一些勋贵子弟眼中露出疑惑,让边军军官们微微蹙眉。“非妇人之仁,非滥施恩惠!”刘宏的声音斩钉截铁,“是爱兵如子之仁!是珍惜民力之仁!是明白‘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之仁!对内,要体恤士卒,与他们同甘共苦;对外,要尽量减少无谓的杀戮,征服其地,更要收服其心!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不配为将!”
这种对“仁”的重新定义,带着强烈的人本色彩和战略眼光,冲击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
“其四,勇!”第四根手指,“非逞血气之勇,非暴虎冯河之勇!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勇!是肩负重任、敢于决断之勇!是明知必死,仍为大局、为袍泽慨然赴死之勇!个人的勇武,在万军之中微不足道;但统帅的勇气,却能决定一支军队的魂魄!”
“其五,严!”最后一根手指伸出,“非苛酷暴虐之严!是军纪如山之严!是法令通行之严!是对己严,对人亦严!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不过是乌合之众!讲武堂的第一课,就是纪律!从你们的言行举止,到你们的操练学习,一切,皆有法度!违者,轻则鞭笞,重则除名,绝不姑息!”
智、信、仁、勇、严。五个字,被刘宏赋予了全新的、系统的、深刻的内涵,构建起一个理想军官的完整画像。台下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的声音在回荡,如同洪钟大吕,敲响在每个人灵魂深处。
无论是心怀傲气的勋贵,还是桀骜不驯的边军,此刻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发现,皇帝所描绘的“将道”,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博大,更加艰难,也更加……令人神往。
“这,就是朕对你们的期望!这,就是讲武堂存在的意义!”刘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里,你们要学习的,不仅仅是弓马骑射,不仅仅是排兵布阵!你们要学兵法韬略,也要学山川地理;要学经史子集,明兴衰之道;也要学数算格物,懂器械之利;甚至要学如何安营扎寨,如何管理粮草,如何救治伤兵!”
“朕,要培养的,不是只会厮杀的武夫,而是能够安邦定国、总揽全局的统帅之才!是忠于大汉、忠于朕、忠于天下黎民的帝国柱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每一个学员都感觉皇帝在注视着自己。
“你们,是第一批种子。朕希望你们能在这里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军官!未来,你们将分散到帝国的各路大军之中,将成为燎原的星火,将你们在这里学到的一切,将忠诚与智慧的将道,传播开来,重塑我大汉军魂!”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深沉:“北疆的战火正在燃烧,国家的命运系于一线。讲武堂没有太多时间让你们慢慢成长。你们必须像渴求甘霖的禾苗,拼命汲取一切养分!半年,朕只给你们半年时间!半年之后,朕希望看到你们的身影,出现在北伐的战场上,用你们的所学,用你们的忠诚与热血,为帝国,博取一个辉煌的未来!”
“你们,有没有信心?!”刘宏最后,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喝问。
“有!!!”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瞬间冲破了之前的静默与隔阂!无论是勋贵子弟还是边军军官,此刻都被这宏大的愿景、紧迫的使命和皇帝殷切的期望所点燃,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在这沸腾的声浪中,刘宏微微颔首。他目光掠过人群,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稍稍停顿。那里,站着一个身材不高,但眼神极其锐利、沉静的青年学员。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呐喊,只是微微抿着嘴唇,目光深邃地望着点将台上的皇帝,那眼神中,有思索,有震撼,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在静静燃烧。
他就是曹操。
讲武堂的序幕已然拉开,帝国的军事人才培养体系迈出了第一步。然而,混编的学员能否真正融合?半年的速成,能打造出怎样的军官?而那个在人群中目光炯炯的青年,又将在未来的讲武堂和帝国政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高台之上,那根光秃的旗杆,正等待着属于它的旗帜迎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