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开学典礼的肃穆与激昂,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洛阳特定的圈层内激起了层层涟漪。那一百名学员,尤其是那些被皇帝亲自诠释的“将者五德”所震撼的年轻面孔,带着一种混合着使命感与紧迫感的心情,投入了近乎严酷的学习与操练之中。他们仿佛是帝国肌体上新注入的、充满活力的血液,试图冲刷掉陈腐与颓废。
然而,任何革新,尤其是触及深层利益的革新,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明面上的朝堂之争可以被皇帝的权威暂时压下,但暗地里的抵抗,却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藤,悄然蔓延。
就在皇甫嵩于北军大营以铁腕整肃军纪,卢植为筹措粮草焦头烂额,陈墨在西园为标准化生产呕心沥血之时,一股污浊的暗流,开始在洛阳的市井坊间悄然涌动。
起初,只是些零星的、窃窃私语般的议论。
“听说了吗?陛下非要打这一仗,是因为在宫里做了个噩梦,梦见北边有黑气冲犯紫微星呢!”
“嗨,哪是什么噩梦?我二舅姥爷在宫里当差,听说是因为陛下登基时得了北方胡人献的祥瑞,如今觉得压不住,心里发虚,非要打服了才安心。”
“打仗?说得轻巧!那得花多少钱粮?加税加到咱们小民头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些议论,起初只是在酒肆茶馆的角落,由一些面目模糊的人“无意”中提起,很快便如同病毒般,在担惊受怕、对战争天然抱有疑虑的平民百姓中传播开来。恐惧与不满,是最易传染的情绪。
随后,流言开始升级,变得更加恶毒,更具煽动性。
“你们知道为啥今年开春黄河水那么浑浊吗?那是老天爷示警呐!天子不修德,妄动刀兵,这才引来了灾异!”
“可不是嘛!我听说啊,司天监的官员私下都说,星象显示,主君……咳咳,有些话不敢说啊,反正就是不吉利!”
“穷兵黩武,可是亡国之兆啊!前朝秦二世、汉武帝晚年……唉,这才安生几年?陛下年轻,可别被身边那些想立功的武人给蒙蔽了!”
流言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扩散。它们被精心编织,巧妙地利用了百姓对战争的恐惧、对增加赋税的担忧,以及深植于汉代社会思想深处的“天人感应”学说。将北伐与“天谴”、“不德”、“亡国之兆”等骇人听闻的词汇联系起来,直指皇帝执政的合法性与道德基础。
更阴险的是,这些流言很少直接攻击皇帝本人,大多将矛头指向“怂恿陛下开战的好战武人”(影射皇甫嵩)、“借机敛财的酷吏”(影射卢植等负责筹款的官员),甚至隐约暗示皇帝是受了“小人”蒙蔽。这种看似“忠君爱国”的包装,使得流言更具迷惑性和传播力。
没过几天,洛阳城内的舆论氛围明显发生了变化。先前因雁门失守而产生的同仇敌忾之心,渐渐被一种疑虑、不安甚至抱怨的情绪所取代。集市上,粮价开始出现不正常的波动;一些太学生聚集的学社里,也出现了激烈的争论;就连朝中一些原本中立或暗自支持北伐的官员,态度也开始变得暧昧起来。
这股暗流,很快便通过刘宏自己建立的秘密渠道,以及卢植、皇甫嵩等人的奏报,汇集到了温室殿。
“……陛下,如今市井之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皆是指斥北伐乃不仁不义之举,妄动干戈必遭天谴。甚至……甚至有传言,影射陛下……”卢植站在御案前,面色凝重,话语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他负责后勤,对民间物价和舆论的变化最为敏感。
“朕知道了。”刘宏打断了他,脸色平静得有些可怕。他放下手中一份来自京兆尹关于“平抑物价、安抚民心”的奏疏,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并不意外。从他决定力排众议推动北伐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会面临反扑。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手段这么下作,直接瞄准了民心这个最薄弱,也最重要的环节。
“查清楚源头了吗?”刘宏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卢植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惭愧之色:“老臣暗中查访,这些流言传播极快,源头隐蔽,多是通过市井无赖、游方术士乃至一些落魄书生之口散出,背后似有组织,但线索几经转手,难以追溯到真正的幕后主使。不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老臣怀疑,与前番武库之事,乃至……已故中常侍曹节的残余势力,脱不了干系。只有他们,才如此熟悉宫中事务,并能利用旧有的关系网络,在民间兴风作浪。”
“曹节……余党。”刘宏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一闪。美稷血书的危机迫使他加快了军事准备,没想到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也趁机在背后捅来了软刀子。
“陛下,是否要京兆尹、司隶校尉加大查缉力度?抓捕几个散布流言的首要分子,以儆效尤?”卢植建议道,在他看来,对于此等惑乱民心、诽谤君上之举,必须施以严刑峻法。
刘宏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他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此时大张旗鼓地抓人,正中对方下怀。他们会借此渲染陛下‘堵塞言路’、‘因言治罪’,反而坐实了流言中‘陛下失德’的指控。届时,民心更乱,舆论对我们更为不利。”
他看得很清楚,这是一场舆论战。对付谣言,粗暴的镇压往往效果不佳,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诋毁陛下,动摇北伐大计吗?”卢植有些焦急。他知道,民心不稳,后勤压力会更大,甚至可能影响到前线军队的士气。
“当然不能。”刘宏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们想玩舆论,朕就陪他们玩玩。不过,朕用的法子,跟他们不一样。”
他看向卢植,目光深邃:“卢爱卿,你可知,这洛阳城中,除了市井流言,还有何处,是清议之风最盛,能引导士林舆论之所?”
卢植略一思索,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指……太学?”
“不错!”刘宏点头,“太学生,年轻气盛,心怀理想,易被煽动,但也更容易被道理和事实所说服,更是士林风向的标杆。若能引导太学舆论,使其支持北伐,则那些宵小之辈的流言,其毒自解大半!”
“陛下圣明!”卢植恍然大悟,“只是……太学之中,亦有不少子弟出身世家大族,与袁司徒等关系匪浅,恐怕……”
“无妨。”刘宏摆了摆手,“朕不需要他们所有人都支持北伐,只需要让支持北伐的声音,成为太学的主流!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刘宏开始下达指令,思路清晰:
“第一,以你的名义,或者联络几位德高望重、且支持北伐的大儒,在太学组织几场经义辩论。议题嘛……就论‘春秋大义与夷夏之防’,论‘王者之师,征不庭也’,论‘民本与国防孰重’!要将北伐之举,置于春秋大义、保卫华夏文明的高度!要让太学生们明白,此战非为好战,乃为止战,为保境安民!”
这是从理论高度,争夺话语权的制高点。
“第二,”刘宏继续道,“‘不经意’地向一些与太学生交好的官员、或者你门下的可靠弟子,透露一些北疆的真实情况——鲜卑寇边的惨状,雁门军民死难的细节,以及……檀石槐欲效仿冒顿,统一草原后南下牧马的野心!要让他们知道,非我要战,是敌要亡我!妥协换不来和平,只会换来更大的灾难!”
这是用事实和危机感,激发太学生的家国情怀。
“第三,”刘宏沉吟片刻,“让陈墨准备一下,挑选几件他改良后效果显着,但原理相对易懂的新式军械,比如那复合弩臂的样品,或者标准化箭矢的对比,以‘格物致用、强军利国’的名义,在太学进行一次小范围的展示。要让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看到,朝廷为了打赢这场仗,为了减少将士伤亡,在技术上是如何殚精竭虑的!技术革新,亦是仁政的一种!”
这是用实实在在的进步和“科技”的力量,展现朝廷的积极作为和负责任态度,破除“劳民伤财”的指控。
卢植听得心潮澎湃。皇帝这一套组合拳,既有理论高度,又有事实依据,还结合了技术展示,可谓釜底抽薪,远比单纯抓人要高明得多!
“老臣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卢植躬身领命,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
“记住,”刘宏在他转身前,再次叮嘱,语气森然,“动作要快,要巧妙,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至于那些市井流言……暂时不必理会。待太学舆论转向,朕自有后续手段。眼下,且让他们再蹦跶几天。”
“诺!”卢植郑重应下,快步离去安排。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激烈的舆论争夺战,将在太学的讲堂和辩论场上展开。
卢植离去后,刘宏独自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学府的太学方向,眼神冰冷。
对手的软刀子已经递出,试图从根基上动摇他的北伐大业。他的反击策略已然布下,但太学生能否如预期般被引导?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见舆论战受挫,又会使出怎样更毒辣的手段?
洛阳的天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