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正,南宫温室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青铜连枝灯,光线昏黄,将刘宏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绘有山海经图的墙壁上,摇曳不定。窗外,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与天际那颗冷漠的彗星遥相对峙,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着宫城。
刘宏独自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汉疆域舆图》前,目光幽深,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图上荆州南部那片刚刚被标注上猩红记号的区域。蛮族反叛,数县陷落…八百里加急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连日来精心营造的、借天象打压政敌的狂热氛围。
彗星凶兆,似乎正以一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开始显现其威力。
然而,少年天子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惊慌失措。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反而燃烧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危机?不,在他眼中,这突如其来的边患,与都城内汹涌的舆论、惶惶的宦党、以及那颗高悬的妖星交织在一起,恰好构成了一张完美收官的最佳棋局。
“陛下,”吕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卢尚书、桥司徒、杨司空(杨赐)已在殿外候旨。”
“宣。”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三位重臣鱼贯而入,皆是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显然,荆州叛乱的消息他们已经知晓。
“陛下,”司徒桥玄率先开口,语气沉重,“荆州急报,蛮族叛乱,声势浩大,彗星之兆…恐非虚言。此刻朝野目光皆聚焦于此,若处置不当,前期所有努力,恐毁于一旦!是否暂缓对曹节一党的…”
“为何要缓?”刘宏打断他,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他半边脸颊,那上面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猎手般的锐利和笃定,“蛮族叛乱,正说明上天所示‘除旧布新’之必要!旧秽不除,边陲不宁!此非彗星之过,恰是彗星预警之明证!”
三人皆是一愣,被陛下这迥异常理的反应和逻辑震住了。
卢植最先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陛下的意思是…借此边患,更进一步?”
“不错!”刘宏走到案前,拿起一厚摞近日由方士、太史官乃至各地官员呈送上来、歌功颂德并疯狂攻击曹党“引发天怒”的奏疏,重重一拍!
“尔等看看!天意、谶纬、祥瑞(伪)、民谣…如今再加上这应验的边患!所有舆论,都已发酵至顶点!民心沸腾,皆言阉党祸国,天降灾异!士林清议,亦一边倒要求彻底清算!”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殿宇:“此时此刻,民意即天意!朕若顺应民心,彻查党锢,严惩奸佞,则边患非但不是危机,反而是彰显朕顺天应人、铁腕除弊之决心的最佳注脚!”
他目光扫过三位重臣:“若此时手软,或转向去专注边事,则前功尽弃!民气一旦泄了,再想凝聚,难如登天!且会给那些残余阉党喘息之机,他们必会借此边患反扑,将一切罪责推给天象,甚至推给朕…‘新政’不力!”
一番话,如同拨云见日,让桥玄、杨赐瞬间惊醒,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陛下所虑,远比他们深远!政治斗争,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
“陛下圣明!臣等愚钝!”桥玄立刻躬身,“确应借此大势,彻底了结党锢之祸!”
“然则…”杨赐仍有顾虑,“荆州叛乱亦需及时应对,否则蔓延开来…”
“边患要平,内患更要除!”刘宏斩钉截铁,“二者非但不矛盾,反而可相辅相成!”他看向卢植:“卢尚书。”
“臣在!”
“朕命你,即刻以尚书台名义,草拟两道诏书。”
“其一,明发天下:荆州蛮叛,乃因地方官吏(暗指与阉党勾结者)贪暴苛虐,激起民变(蛮亦为民),此正乃‘旧秽’未除之恶果!陛下承天意,顺民心,决意双管齐下:一面调兵平叛,拯民于水火;一面于朝中彻底清剿奸党根源,以谢天下,以安天心!”
“其二,”刘宏目光一寒,“密旨:着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廷尉,即刻按律收押曹节、张颢、樊陵等一干涉案核心阉党!封锁其府邸、庄园,查抄所有文书、账册!对其党羽,依名单按图索骥,一个不漏!朕要在此番平定荆州叛乱期间,将洛阳城内这颗毒瘤,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收网!终于到了最终收网的时刻!
三位重臣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们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
“陛下,是否…是否需要罗列具体罪证,公告天下,以安人心?”卢植谨慎地问道。
刘宏冷笑一声:“罪证?眼下这漫天汹涌的民意,这应验的彗星天象,这突如其来的边患,就是最大的罪证!具体贪腐几何,陷害多少忠良,可待查抄之后,慢慢公布。现在,朕要的是速度,是铁腕,是毫不留情的震慑!要让所有人看到,与天意民心对抗,是何下场!”
他要的不是一场公正的审判,而是一场彻底的、碾压式的政治清算!要用最快的速度,在所有人(包括那些潜在的同情者和观望者)都没反应过来之前,造成既成事实!
“臣等遵旨!”三人再无异议,齐声领命,眼中燃烧着兴奋与决绝的光芒。
“去吧。”刘宏挥挥手,“朕要在这温室殿中,静候佳音。”
三人躬身退下,脚步匆匆,带着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杀伐之气。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刘宏慢慢踱回窗边,负手而立,凝视着窗外。
洛阳城的灯火在夜色中绵延,那是他的江山,他的棋局。而他自己,既是棋手,也是赌徒。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把借天时、地利、人和的雷霆一击之上。
成败,在此一举。
“吕强。”他轻声唤道。
“老奴在。”吕强如同影子般浮现。
“让‘影驿’动起来。朕要知道诏书发出后,曹节府邸、张颢府邸…所有目标地点的每一丝动静。若有异动…”刘宏顿了顿,声音冰寒刺骨,“…格杀勿论。”
“诺!”吕强的心猛地一紧,深知今夜洛阳必将掀起腥风血雨。
“还有,”刘宏补充道,语气略微缓和,“让陈墨准备好。待查抄开始,朕要知道,那些府邸里,究竟藏了多少奇巧淫技、多少民脂民膏。”他要将阉党的罪恶,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吕强领命,悄然后退,去安排这一切。
温室殿内,只剩下刘宏一人。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脑海中,闪过自魂穿以来的一幕幕:初临深宫的惊悸与伪装,暗中积蓄力量的谨慎,利用天灾初试锋芒的冒险,分化宦海的权谋,制造谶语的大胆,操纵舆论的精准,直至今日…图穷匕见的决断。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都险象环生。
如今,终于走到了最终摊牌的边缘。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
也能听到,洛阳城的夜风中,似乎隐隐传来马蹄声、甲胄碰撞声、以及某些府邸骤然响起的惊呼和骚动声。
他的网,已经撒下。
鱼儿,正在网中挣扎。
而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这个大汉王朝的少年天子,即将完成他逆天改命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时机,已然成熟。
剩下的,便是收获,或者…毁灭。
他睁开眼,目光穿越重重宫墙,仿佛看到了那座曾经不可一世的曹府,此刻正被如狼似虎的司隶校尉兵士团团包围。
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