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洛阳,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一种悄然弥漫在全城上下的、诡异而炽热的情绪。彗星依旧悬于天际,但其带来的恐惧,似乎正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逐渐转化、吸收。这股力量,源于深宫,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扩散至这座帝都的每一个角落。
以往,谈论朝政、尤其是非议权阉,是市井小民不敢触碰的禁忌。但如今,茶肆酒坊、街谈巷议之间,一种压抑已久的愤怒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正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喷涌而出,并奇异地与对那位深居宫中的少年天子的赞誉交织在一起。
巳时,金市茶馆。
雾气氤氲,人声嘈杂。几个刚从西市卸完货的力夫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旁,喝着廉价的茶汤,声音却比以往大了许多。
“听说了吗?曹阉狗昨日大朝会上,屁都不敢放一个!直接吓瘫了!”一个黑脸汉子啐了一口唾沫,脸上满是快意。
“何止!俺听在宫门外当值的表侄说,是被羽林郎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去的!”另一人接口,兴奋地比划着。
“报应!真是报应!这些年,这帮没卵子的东西吸了咱多少血!俺们东街王掌柜,好好一个绸缎庄,硬是被他们巧立名目盘剥得破了产!”
“还有南市李家的闺女,就是被那曹阉狗的侄儿当街抢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积压了太久的怨恨,一旦找到了宣泄口,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人们争相诉说着宦官及其党羽的恶行,语气激烈,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左顾右盼。
这时,一个看似老成持重的老者捋着胡须,压低了些声音道:“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还真是多亏了陛下啊…”
话题立刻转向。
“是啊!谁能想到,陛下年纪轻轻,竟有这般神通!那‘阳燧镜’…听说能沟通上天!”
“什么阳燧镜,那是陛下圣明!真龙天子!才能让老天爷显灵,现出‘天图’!”
“对对对!陛下说了,那扫把星是来帮咱们扫除奸佞的!是吉兆!”
“陛下圣明!早就该收拾这帮国之蛀虫了!”
言语之间,对宦官的切齿痛恨,与对皇帝近乎神化的推崇,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刘宏的形象,通过那场匪夷所思的“灵台现天图”,在这些底层百姓心中变得无比高大、神秘且充满希望。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博弈的复杂,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那位少年天子,正在做一件大快人心、为民除害的大事!
午时,太学附近酒肆。
这里的气氛则更为激昂,也更为复杂。许多太学生聚集于此,饮酒高论,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公开的辩论。
“陛下此举,虽有雷霆手段,然借天象以压服异论,岂非…岂非近乎术数?非圣天子正道也!”一个深受古板经学影响的年长学生面带忧色。
“迂腐!”立刻有人大声反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曹节等辈盘根错节,权势熏天,若非陛下以天威震慑,如何能摧垮其势?《易》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陛下便是当代之汤武!”
“不错!陛下‘除旧布新’之论,深得我心!大汉积弊已久,正需此等刮骨疗毒之勇气!”
“尔等看昨日那些方士、太史官之奏疏,阿谀奉承,令人作呕!此等风气,亦是‘旧秽’!陛下当一并扫之!”有人将矛头指向了那些见风使舵的投机者。
“然也!吾等当上书陛下,请真正广开言路,选拔寒门贤才,而非重用此等谄媚之徒!”
支持与质疑交织,但整体的风向,已彻底倒向肯定皇帝打击宦官的行动。即便是那些对手段有所保留的学子,也无法否认此举带来的巨大积极意义。皇帝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从一个模糊的少年傀儡,迅速转变为一个敢于打破常规、手段强硬的铁腕君主,其“圣明”的程度,取决于个人对其手段的认可度,但其权威,已无人敢于正面挑战。
未时,南市绸缎庄。
相较于市井和学子的激昂,一些消息灵通的商贾则显得更为务实和…忐忑。
一家门面颇大的绸缎庄内,胖乎乎的掌柜送走了几位官家采办的管事,擦着额头的汗,回到内堂,对账房先生低声道:“…宫里几位常侍的‘干儿子’刚来过了,今年的‘孝敬’…还送不送?”
账房先生苦笑一声:“东家,这节骨眼上,还敢送?没看见曹节、张颢都倒了吗?陛下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咱们的靠山…怕是自身难保了。”
掌柜愁眉苦脸:“可不送…往日得罪不起,如今万一他们没倒透,日后报复起来…”
“嘿!”旁边一个正在清点布匹的年轻伙计忍不住插嘴,“东家,您还没看明白吗?天变了!陛下连老天爷都能请动,还收拾不了几个没根的东西?要我说,咱们以后老老实实做生意,该交的税交,不该给的,一个子儿也别给!说不定陛下清了君侧,往后咱们生意还好做些呢!”
掌柜的瞪了伙计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斥责,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 他走到门口,看着街上比往日似乎更有生气的行人,心中五味杂陈。恐惧仍在,但一丝微弱的希望,已然萌芽。
申时,北宫甲第(宦官聚居区)。
与外面的沸反盈天形成鲜明对比,这里一片死寂,如同鬼域。高墙大院依旧,朱门紧闭,往日门前车水马龙、趋炎附势之徒排成长队的景象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有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匆匆外出,也是低头疾走,神色惶惶,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一座最为气派的宅邸内(曹节府邸),更是阴森得如同坟墓。所有窗帘都紧闭着,昔日奢华的庭院空无一人,落叶满地,也无人打扫。内室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咳嗽声和摔碎瓷器的声音,但很快又归于死寂。
恐惧在这里不再是流言,而是凝固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往日的同盟、干亲、党羽,此刻都成了最危险的潜在告密者。人人自危,彼此猜忌,不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天罚”之剑,何时会落下,又会落到谁的头上。
酉时,南宫尚书台值房。
卢植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远处街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影驿”密报,上面记录了今日洛阳各处坊市的舆论动向。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反而越发凝重。
“民心可用,然…亦易被煽惑,易陷狂热。”他低声对身旁的青年学子道,“陛下以神异手段赢得的威望,如同垒卵,基础并不牢固。一旦彗星久悬不散,或东南真有大规模兵灾,或被别有用心者稍加引导,这汹涌的‘民意’,顷刻间便会反转,反噬自身。”
青年学子神色一凛:“先生的意思是…”
“通知我们的人,”卢植目光锐利,“继续引导舆论,将矛头牢牢锁定在曹节一党具体罪证上,强调陛下‘除秽’之政带来的实际好处,淡化那‘天图’的神异色彩。要让百姓和士人明白,陛下之所为,乃是基于江山社稷、民生疾苦,而非仅仅是上天示警。”
“学生明白!”
“还有,”卢植沉吟片刻,“让我们在太学的人,开始讨论‘除旧’之后,该如何‘布新’。将议题引向考核官吏、减轻赋税、兴修水利等实处。要让所有人看到,陛下之意,绝非止于清除几个宦官。”
他要尽可能地,将这股被陛下借天象点燃的民心之火,引导向务实、理性的方向,转化为支持真正变革的力量。
青年学子领命而去。
卢植独自留在值房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洛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巨大帝都的轮廓。民心如同暗夜中的流火,既照亮了前路,也隐藏着灼伤自身的危险。
陛下赢得了第一回合,用一场惊世骇俗的表演,将民心从宦官集团手中夺回,引向了自身。
但接下来,如何驾驭这股力量,如何将这短暂的狂热转化为长治久安的基石,才是真正的考验。
而那颗高悬的彗星,依旧是最大的变数。
他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未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尚书郎甚至来不及通传,直接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卢…卢尚书!不好了!刚收到八百里加急…荆…荆州南部…蛮族反了!聚众数万,攻破数县!彗星…彗星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