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寒风卷过南宫,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与肃杀。曹节、张颢等一众权阉及其核心党羽的府邸被如狼似虎的司隶校尉兵士连夜查抄,哭嚎声、呵斥声、翻箱倒柜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方歇。洛阳北市的刑场上,连日来人头滚滚,昔日煊赫无比的阉党高官如同被收割的稻粟般倒下,其家产悉数充公,亲族流徙边陲。
这场酝酿已久、借天象东风而发的政治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而残酷地清洗着帝国的中枢。朝堂之上,往日趾高气扬的貂珰身影几乎绝迹,剩下的官员无论派系,皆噤若寒蝉,行事说话无不倍加谨慎。权力的格局,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然而,就在这血雨腥风尚未完全平息之际,一道不同于肃杀旨意的诏书,从温室殿发出,迅速传遍了朝堂:
“朕承天命,抚临万方。兹因天道更化,人事维新,特于东观辟秘阁,效古制‘石室金匮’,藏天下要籍、贤良策论、革新之方,以资国用,以启明智。着令司徒桥玄、尚书卢植总领其事,遴选中外有学行之士入值,秩比六百石。钦此。”
这道诏书,如同在凛冬之中投入的一颗火种,瞬间吸引了所有幸存官员和士林学子的目光。
东观,本是南宫中贮藏典籍、校书修史之所,地位清贵,但以往多为安置闲散文学之士或进行常规典籍整理。如今,陛下竟要将其部分区域升格为“秘阁”,并启用传说中的“石室金匮”制度!
“石室金匮”!这四个字非同小可!昔日刘邦入关中,萧何独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石室金匮,方使汉家能迅速掌握天下舆图户口,奠定四百年基业!如今陛下重设此制,其志绝非仅仅整理典籍那么简单!
更令人瞩目的是,陛下明确点出要收藏“贤良策论、革新之方”,并要“遴选中外有学行之士入值”!这分明是要建立一个直属于皇帝、汇聚天下英才、为新政提供智囊的机构!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对宦官集团的大清洗之后,这道诏书无疑是在向天下的士大夫、尤其是那些曾被党锢牵连或郁郁不得志的能臣干吏,抛出了一根极具诱惑力的橄榄枝!
诏书颁下的第三日,天气放晴,积雪初融。
刘宏轻车简从,只带了吕强及少数侍卫,亲临东观。他没有穿庄严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狐裘,神色平静,看不出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更迭。
东观令早已率领属官在门前跪迎,人人脸上都带着激动与惶恐交织的神色。这座古老的建筑群,似乎也因这道诏书而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不必多礼,前头带路,朕要看看秘阁选址。”刘宏摆了摆手,语气平和。
“诺!陛下请随臣来。”东观令连忙起身,躬身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东观深处一处相对独立、环境清幽的殿阁群前。此处殿宇明显比其他地方更为古朴坚实,墙壁厚重,窗棂高而小,透着一股沉静肃穆的气息。
“陛下,此处名为‘兰台石室’,本是存放最珍贵竹简帛书之所,墙体厚达数尺,可防火防潮,地下亦有疏水暗道。最为符合‘石室’之要。”东观令介绍道。
刘宏点了点头,迈步走入主殿。殿内空间高阔,采光却有些幽暗,一排排高大的、直达殿顶的紫檀木书架整齐排列,上面暂时还空置着,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防虫药物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特有的味道。
卢植和桥玄早已在此等候,见到刘宏,立刻上前见礼。
“陛下,依旨意,臣等已初步规划,”卢植指着殿内布局道,“此处主殿,用以存放经史子集等基本典籍;两侧配殿,一为校勘编撰之所,一为议事研讨之堂。其后院还有数间静室,可供入值学士休憩、沉思。”
“最关键者,在此。”桥玄引着刘宏走向主殿最深处。那里,倚着最坚固的后墙,用巨大的青石垒砌成了数个独立的、如同小型堡垒般的隔间,每个隔间都安装着厚重的包铜木门,门上挂着巨大的铜锁,锁形古朴,显然并非凡品。
“此即仿‘金匮’而建之密藏室,”桥玄道,“用以存放陛下亲旨、机密奏疏、革新方略、以及…此次查抄所得之曹党机密文书账册。”他压低声音,“每室之钥,分由不同人掌管,需同时在场方可开启。存取记录,另册严格登记,由陛下指定之心腹内臣负责。”
刘宏仔细查看了那石室的构造和门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物理上的绝对保密,是信息掌控的第一步。
“入值学士的遴选,进行得如何了?”刘宏问道。
卢植呈上一份名单:“陛下,此为首批拟召之人选。有前因党锢去官、声望卓着者,如李膺、杜密等;有精通实务、善于谋划者,如颍川荀氏、河内司马氏之俊才;亦有太学中才华出众、思想新锐之学子。共计二十三人,皆已暗中征询过意向,无不感念陛下天恩,愿效犬马之劳。”
刘宏扫了一眼名单,看到了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历史名字,心中微动。这些都是未来可能搅动风云的人物,如今,将被纳入自己掌中。
“很好。”刘宏将名单递还给卢植,“尽快安排他们入值。秘阁初立,首要任务,并非皓首穷经,而是务实策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旷的殿宇,声音清晰而坚定:“朕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根据此次查抄曹党所得之文书账册,以及各州郡近年实际情况,分门别类,深入研究!”
“一,研其贪腐之术,总结吏治腐败之根源、手段、网络,草拟《反贪汰冗条陈》!”
“二,析其敛财之方,厘清他们如何通过盐铁、漕运、宫市等手段盘剥百姓、掏空国库,草拟《经济革新疏议》!”
“三,究其构陷之罪,整理被曹党迫害之忠良案例,研究司法程序之漏洞,草拟《申冤肃法纲要》!”
“四,览其朋党之网,分析宦官如何勾结外戚、豪强、地方官,形成利益集团,草拟《削藩强干策》!”
每说一条,卢植和桥玄的眼睛就更亮一分!陛下这是要将曹党的罪恶,转化为新政的养分!用敌人的尸体,铺就改革的道路!此等眼光和魄力,远超寻常帝王!
“此外,”刘宏走到一排空书架前,手指轻轻划过光洁的木质表面,“设‘格物’一科。召陈墨及其遴选出之巧匠入值,不限于经史,凡农工、水利、军械、算法、医道等有益国计民生之技艺、发明、奇思,皆记录、研究、试验,成果藏于秘阁,择优推广天下。”
他要将这座“秘阁”,打造成一个集政治智库、政策研究室、技术研发中心于一体的超级机构!成为他推动这个古老帝国走向新生的最强大脑和引擎!
“臣等……领旨!”卢植和桥玄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蓝图正在眼前展开。
就在这时,一名小黄门匆匆而入,在吕强耳边低语几句。吕强面色微变,上前禀报:“陛下,李膺、杜密等几位先生,已至东观门外候旨。”
刘宏目光一闪:“宣。”
片刻后,几名身着朴素儒袍、面容清癯却目光湛然的老者,在引导下步入殿中。为首者,正是名满天下的党人领袖李膺。他虽因长期禁锢而略显憔悴,但腰杆挺得笔直,眉宇间那股刚正不阿之气,丝毫不减。
几人见到刘宏,欲行大礼。
刘宏却抢先一步,虚扶一下,郑重道:“诸卿乃国之栋梁,今日不以君臣之礼相见。此处秘阁,乃我等共商国是、再造山河之地。日后相见,执平礼即可。”
这一举动,让李膺等人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激动,有感慨,更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他们被禁锢、被边缘化太久,今日竟得陛下如此礼遇!
“罪臣……李膺,谢陛下隆恩!”李膺声音微哑,深深一揖。
刘宏扶起他,目光扫过几位饱经风霜的士人,沉声道:“大汉沉疴已久,非猛药不能去疾。昔日党锢,卿等受屈了。然往事已矣,未来可期。朕设此秘阁,便是要借重诸卿之学识、气节、肝胆,与朕一同,扫除积弊,开创新局!望诸卿,莫负朕望,莫负天下苍生之望!”
“臣等……必竭尽驽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人齐声应答,声音在空旷的石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薪火相传的悲壮与力量。
刘宏点了点头,对卢植道:“具体事宜,尔等与诸卿详细商议。朕只要结果。”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向外走去。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刘宏眯起眼,回头望了一眼那厚重殿门上即将悬挂的、由他亲笔题写的“东观秘阁”匾额草图。
这里,将不再仅仅是藏书之所。
这里,将是思想的熔炉,是变革的策源地,是未来无数波澜壮阔事件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走向等待的銮驾。
网已收起,疮痍待抚。
而他的棋局,才刚刚步入中盘。
秘阁既立,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潭水,活起来,并且,只按照他设定的方向流动。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一枚温润的玉符,上面刻着一个古老的篆文——“衡”。
制衡之道,方是驭下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