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一闪而逝的深紫色袍角,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烙印在刘宏的视网膜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张让!他果然在!像一条潜伏在暗影里的毒蛇,无声地窥视着龙榻上的风吹草动!他看到自己抹拭暗格缝隙了吗?看到那道暗金光芒了吗?他……猜到了多少?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刘宏的咽喉,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收回目光,身体本能地蜷缩回锦被深处,将那块冰冷的璇玑木牍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昨夜透支后残留的阵阵虚弱和头痛。
不能慌!绝不能慌!刘宏在心底对自己嘶吼。属于历史教授的理智在高压下疯狂燃烧,分析着最坏的可能。张让是曹节的心腹爪牙,阴鸷多疑,心细如发。昨夜那场“意外”,今日这异常的举动……哪怕只引起他一丝怀疑,都足以致命!曹节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皇帝,而不是一个藏着秘密、可能威胁到他的变数!
必须稳住!必须表现得像个被昨夜惨剧吓坏了、惊魂未定、甚至可能“病糊涂了”的孩童!
“呜……”一声压抑的、带着浓浓恐惧和委屈的呜咽,从锦被下逸出。刘宏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抽泣。泪水(这次是真实的、被巨大恐惧逼出的生理性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膝头的锦缎。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一个带着惊恐和试探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是阴影里一个小宦官,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动,又不敢贸然上前。
刘宏像是被这声音彻底吓到,哭得更加厉害,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断断续续地哭喊:“……血……好多血……小月……她……她好疼……呜呜……都……都是朕不好……朕手滑了……呜呜呜……烫……好烫……”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孩童面对惨烈景象后的巨大创伤和自责。
他一边哭,一边状若无意地将那只沾满污迹的手从锦被下伸出,胡乱地在脸上抹着。黏腻的糖渍、蜜饯碎屑、还有那暗红的干涸血迹,被他抹得满脸都是,糊在泪痕斑驳的小脸上,更显得狼狈不堪,惊惧可怜。
“陛下!您别这样!快,快拿热巾子来!”那小宦官似乎被刘宏这副凄惨模样吓住了,声音带着慌乱,连忙招呼同伴。阴影里一阵轻微的骚动。
刘宏的哭声掩盖了他急促的喘息和狂跳的心音。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觉的猎豹,死死锁定着寝殿角落那片张让消失的阴影。那里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窥视只是他的幻觉。但刘宏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条毒蛇,一定还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这里!他就是要哭给张让看!哭给曹节听!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意外吓破胆、沉浸在恐惧和自责中无法自拔的可怜虫!
时间在压抑的哭泣和宫人小心翼翼的伺候中缓慢流逝。热毛巾被递了上来,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想替刘宏擦拭脸上的污迹。
“走开!都走开!”刘宏像是被触碰了伤口的野兽,猛地挥手打掉递过来的毛巾,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惊恐无助、泪水涟涟的眼睛,“朕……朕要一个人待着……谁也不许过来……不许过来!”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歇斯底里和惊惧后的排斥。
小宦官们面面相觑,不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垂手站着,大气不敢出。
寝殿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刘宏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如同水滴落入深潭,更添几分死寂的恐怖。
就在刘宏的神经被这漫长的等待和无声的压力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时——
殿外,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厉鬼的哭嚎,猛地划破了皇宫死水般的宁静!
“走水啦——!!西苑!西苑走水啦——!!!”
声音如同滚雷,瞬间传遍了南宫!紧接着,是无数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惊恐的呼喊声、铜锣刺耳的敲击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木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巨大的混乱如同海啸般,从西苑方向席卷而来!
“走水了?”
“西苑?天爷!”
“快!快救火!”
殿内的小宦官们瞬间炸了锅,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向殿门方向,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西苑!那是靠近南宫库藏和部分低阶宫人聚居的区域!火势一旦蔓延……
混乱!极致的混乱!这是天赐良机!
刘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就在殿内小宦官们的注意力被外面惊天动地的混乱彻底吸引、下意识地朝殿门方向挪动脚步的刹那!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寝殿最内侧、一处被巨大蟠龙金柱和厚重帷幕双重遮蔽的、连烛光都难以企及的绝对黑暗角落里,骤然射出!
快!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没有带起一丝气流!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纯粹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寝殿内凝滞的空气,直指龙榻上蜷缩的少年天子!
刘宏浑身的汗毛在杀意临体的瞬间根根倒竖!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濒临死亡的极致恐惧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做出了反应——猛地向龙榻内侧翻滚!
“嗤啦——!”
一道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几乎是擦着他的后颈掠过!锋锐之气割断了几缕飞扬的发丝!他刚才蜷缩的位置,那华贵的锦缎被面,被无声无息地撕裂开一道尺长的口子,里面的丝絮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扯出!
刺客!死士!目标明确,一击必杀!
借着翻滚的势头,刘宏的眼角余光终于捕捉到了那个袭击者的身影。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身影,裹在漆黑的紧身夜行衣中,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空洞、死寂,如同两口干涸的枯井,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纯粹冰冷的杀意!更诡异的是,他的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真的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
哑奴!璇玑木牍血迹警告中的“哑”!不是指秘密,而是指人!一个不能言、不能听、如同工具般被豢养的杀人机器!
那哑奴一击落空,死寂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蛇,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柔韧姿态猛地一扭,第二道致命的寒光已如毒蛇吐信,再次刺向刚刚翻滚到龙榻内侧、后背几乎贴到冰冷床柱的刘宏!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刘宏的目光,猛地落在了自己因翻滚而滑落、此刻正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那只手上——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璇玑木牍!
昨夜!那以血为引的嗡鸣!那穿透锦被的“哑”字光影!那缝隙边缘被点亮的暗金笔画!
一个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火山般在刘宏脑中爆发!没有时间思考!没有退路!赌!
在哑奴手中那点寒芒即将刺入他胸膛的刹那!刘宏做出了一个让那死寂眼眸都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波动的动作!
他猛地张嘴!不是尖叫,不是呼救!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攥在手心、刻着太极图的黝黑木牍,狠狠地、囫囵地塞进了自己嘴里!动作之快,之决绝,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
冰冷坚硬的木牍瞬间塞满了口腔,粗糙的边缘狠狠刮擦着柔嫩的口腔内壁,带来剧烈的疼痛和强烈的呕吐感!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和奇异尘土的味道直冲鼻腔!
“唔!”一声痛苦的闷哼被堵在喉咙里。
那哑奴手中的寒芒,在距离刘宏胸口不到一寸的地方,诡异地顿住了!那双死寂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刺杀目标的行为——吞木牍?自尽?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式?
这瞬间的惊愕和迟滞,就是刘宏用命赌来的唯一生机!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西苑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凄厉的哭喊和更加混乱的奔跑声!似乎是什么巨大的建筑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南宫!寝殿厚重的殿门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殿内本就惊恐不安的小宦官们,被这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彻底吓破了胆,发出不成调的尖叫,连滚爬爬地扑向殿门,只想逃离这如同地狱般的地方!
巨大的声浪也冲击着那哑奴!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活物的烦躁和惊疑!似乎这超乎寻常的巨大噪音,对他这种依赖极致感官的死士,造成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干扰!
就是现在!
刘宏眼中凶光暴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口腔被异物塞满的痛苦和窒息感!他趁着哑奴那微不可查的一滞,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龙榻外侧——哑奴的身后方向,狠狠撞去!不是攻击!是纯粹的、不顾一切的冲撞!
“砰!”
瘦小的身体带着一股狠劲,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哑奴的腰侧!力量不大,却足以让因巨响干扰而心神微分的哑奴身体一个趔趄!
与此同时,刘宏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狼狈地向后翻滚,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口腔里的木牍被这剧烈的撞击顶得更深,几乎要捅穿他的喉咙!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
那哑奴稳住身形,死寂的目光瞬间锁定摔在地上的刘宏。眼中的惊愕已被更加冰冷的杀意取代。他不再犹豫,手中的寒光(此刻刘宏才看清,那是一柄通体黝黑、只有三寸长、形制古怪的细棱刺)如同死神的宣告,再次扬起!
然而,就在他即将扑上来的瞬间!
“砰!” 寝殿巨大的雕花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护驾!有刺客!!” 一个尖利中带着巨大惊恐的破锣嗓子嘶吼着响起!是张让的声音!紧接着,是纷乱沉重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铿锵声!
哑奴那双死寂的眼睛猛地扫向殿门方向!火光、人影、刀光……巨大的混乱和威胁瞬间逼近!
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猛地一晃,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刘宏,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闪电般射向寝殿内侧那扇紧闭的雕花长窗!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姿态一缩,竟从一扇半开的透气窗棂中无声无息地钻了出去,瞬间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和西苑方向映天的火光之中!
快得如同幻觉!
“陛下!陛下!”张让带着几个持刀内侍,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摔倒在地、满脸污血泪痕、正捂着喉咙剧烈干呕的刘宏。他几步抢上前,脸上堆满了“惊骇”和“关切”:“陛下!您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快!快传太医令!”
刘宏根本说不出话,那块坚硬的木牍死死卡在喉咙深处,强烈的呕吐感和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泪鼻涕混着脸上的污血糊了一脸,身体因剧烈的呛咳和窒息而痛苦地蜷缩抽搐。
“快!帮陛下!”张让厉声喝道,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他蹲下身,似乎想扶起刘宏,一只手却状若无意地、极其迅速地扫过刘宏刚才摔倒的地面附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龙榻上那道被撕裂的锦被。
两个内侍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刘宏。就在这混乱的拉扯中,刘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他终于无法抑制,猛地俯身,一股酸臭的胃液混合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狂喷而出!污秽之物溅了一地,也溅了搀扶内侍一身。
而在那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呕吐物中央,一块沾满了粘液和血丝的黝黑木牍,赫然在目!
正是那块刻着太极图的璇玑木牍!
“陛下吐出来了!”内侍惊呼。
张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钉在了那块污秽的木牍上!他的瞳孔,在殿内摇曳的火光下,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刘宏吐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剧烈的呕吐暂时缓解了窒息,但喉咙和食道被木牍边缘刮擦的剧痛,以及巨大的惊恐和脱力,让他瘫软在污秽之中,只剩下微弱而痛苦的喘息。
张让脸上瞬间换上了更加浓重的“忧急”和“心疼”,他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亲自去擦拭刘宏嘴角的污迹,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受苦了!都是奴才们护驾不力!让这等宵小惊扰了圣驾!奴才万死!” 他的动作看似轻柔,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刘宏狼狈不堪的脸上、在那块被呕吐出来的木牍上、在龙榻上那道撕裂的锦被口子上,反复逡巡。
“那……那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从……从朕嘴里……呕……”刘宏虚弱地抬起沾满污秽的手,指向地上那块木牍,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孩童的恐惧和不解,仿佛完全不明白这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是什么来历。
“陛下勿惊!想必是那歹人慌乱中塞入陛下口中,想加害陛下的秽物!”张让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俯身,用他那方洁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沾满粘液和血污的木牍捡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丝帕包裹住木牍的刹那,张让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在木牍表面摩挲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木牍中央那道浑然一体的太极图。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被丝帕包裹的木牍,似乎因为被张让体温和擦拭的动作所引动,又或者是沾染了刘宏胃液和鲜血产生了某种未知反应——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的嗡鸣!
那道原本浑然一体、只在昨夜被血迹引动时才裂开过一瞬的太极图中央,那道笔直如刀削的细微裂缝,竟在张让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极其清晰地再次裂开了!
裂缝深处,不再是昨夜那微弱的一线金光!
而是如同熔岩在地壳下奔涌!一股灼热到几乎要焚毁万物的暗金色光芒,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猛地从裂缝深处喷薄而出!光芒之盛,瞬间穿透了包裹着它的雪白丝帕,将张让那只托着木牍的手掌,映照得如同透明!清晰地勾勒出他掌骨和血管的轮廓!
那光芒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古老而蛮横的力量感!仿佛沉睡的巨龙睁开了眼睛!
“啊!”张让如同被烙铁烫到,惊呼一声,手猛地一抖!那块正在喷涌暗金光芒的木牍,连同包裹它的丝帕,瞬间脱手而出,向地面坠去!
暗金色的光芒在坠落中划出一道灼热的轨迹,将张让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那双总是深藏算计的眼中,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法掩饰的——惊骇与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