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新野的“祥和”假象,张伟一行人真正陷入了南方的泥沼。他们沿着前人踩出的、几不可辨的小径,一头扎进了荆山南麓的莽莽苍苍之中。对于这些在北方平原和干旱丘陵挣扎惯了的流民来说,这片土地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甚至充满恶意的面孔。
首先是热,一种黏稠的、无处可逃的热。 北方的干热如同烈火炙烤,尚可寻找阴凉躲避。而这里的初夏,空气仿佛饱含水分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身上,令人窒息。汗水不再是滴淌,而是不停地从每一个毛孔渗出,黏在早已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的单衣上,混合着尘土和污垢,散发出馊臭的气味。呼吸都变得困难,胸口像压着石头,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滚烫的湿意。
其次是水,无处不在的水,却暗藏杀机。 溪流、水洼、甚至叶片上的晨露,都显得丰沛。但这里的河水不再像北方那般清澈见底,往往泛着浑浊的黄绿色,水边滋生着浓密的、叫不出名字的水草,散发着淡淡的腐殖质气味。吴杞郎中严厉警告所有人,绝不能直接饮用生水,必须烧沸。即便如此,几个渴极了的年轻人偷偷掬了几口溪水,当夜便开始上吐下泻,发起高烧,浑身打着摆子。
“是瘴气!是水毒!”吴杞看着病倒的同伴,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认得一些北方常见的寒热病症,但对这种来势凶猛、伴随着剧烈呕吐和寒战的急症,却有些束手无策。他只能凭经验,用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草药(主要是黄连、艾叶等清热解毒的)煎熬了,强行灌下去,效果却微乎其微。一个身体原本就虚弱的中年妇人,在折腾了两天后,还是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断了气。众人草草将她葬在山坡上,心情比南方的天气更加沉闷。
密林则是另一个恐怖的迷宫。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即便在白昼也如同黄昏。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叶,松软而滑腻,下面隐藏着尖锐的树根和石块,稍有不慎就会扭伤脚踝。无处不在的藤蔓如同绊马索,带刺的灌木划破皮肤,伤口在闷热潮湿的环境下很快红肿、溃烂。最可怕的是那些北方从未见过的毒虫:色彩斑斓、潜伏在树叶背面的毒蜘蛛;成群结队、被惊扰后便疯狂叮咬的蚊蚋;还有那种细如发丝、沾上皮肤便奇痒难忍、甚至会钻入皮肉的“痒辣子”(某种毒毛虫)。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红肿的包块和溃烂的伤痕,痛痒交加,夜不能寐。
食物也变得陌生而可疑。 黑牛和石头这两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这里屡屡受挫。熟悉的兽踪难觅,偶尔设置的陷阱,抓到的也多是一些形貌古怪、不知能否食用的小兽。采摘野果更是危险,许多看起来鲜艳诱人的果实,吴杞都严令禁止触碰。“南橘北枳,水土异也。”他反复告诫,“很多果子,鸟兽食之无事,人食之却可能丧命!”他们只能依靠之前储备的、已经见底的干粮,以及少量确认无毒的蕨根、苦菜充饥,饥饿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折磨着每一个人。
南北的差异,不仅仅是气候和环境,更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陌生感。北方辽阔,视野开阔,危险往往来自看得见的人祸和天灾。而这里,山重水复,危机四伏,危险隐藏在一片浓绿之后,一口清水之中,甚至是一口呼吸之间。这种无孔不入、难以捉摸的威胁,比明刀明枪更让人心力交瘁。
士气低落到了谷底。伤病和死亡不断消磨着队伍的意志。有人开始低声抱怨,后悔离开新野,认为哪怕死,也比在这鬼地方受折磨强。就连最坚定的黑牛,在又一次空手而归后,也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树干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怒吼。
张伟的情况同样糟糕。他强健的体魄在持续的消耗和病痛袭击下,也迅速消瘦下去,腿上被毒虫叮咬的伤口溃烂发炎,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能倒下。他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他强迫自己吞下难以下咽的苦菜根,用烧红的匕首烫烙伤口以阻止溃烂(那过程如同酷刑),然后依旧用那双锐利的眼睛观察地形,寻找可能的安全路径和宿营地。
夜晚,队伍挤在一个勉强找到的、稍微干燥些的山崖下躲避夜露和可能出现的野兽。伤病员的呻吟声、蚊虫的嗡嗡声、以及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绝望的交响。徐元直靠在岩壁上,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手中那块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破布,上面记录着沿途发现的几种疑似可食植物和危险标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圣贤书中的道理,在这片蛮荒之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张伟挪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小块用树叶包着的、烤熟的蕨根饼,声音沙哑:“记下来……都记下来。哪种果子有毒,哪种虫子咬人最厉害,哪里的水不能喝……这些都是用命换来的。以后……可能用得上。”
徐元直抬起头,看着张伟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他接过饼,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一种刚发现的、汁液能暂时缓解蚊虫叮咬奇痒的阔叶植物的形状,仔细地画在了布上。
南方的山林,正用最残酷的方式,磨砺着这群北来的流民。 生存的课程,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漫长和痛苦。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记录和传承的本能,如同岩缝中挣扎求存的小草,依然顽强地探出了头。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更是为了将这段用血泪换来的、关于如何在南方“活着”的残酷知识,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