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部的聚居地藏在西江与桂江交汇处的山坳里,背倚青黛色的云开大山,前临浩荡的江水,竹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河谷两岸,炊烟顺着江风漫开,混着水汽与稻禾的清香,透着一股世外桃源的安宁。但这份安宁,此刻正被一则消息搅得波澜四起——黑木部归降了。
议事的大榕树下,苍梧部首领蒙苍将黑木部归降的消息竹简重重拍在石桌上,竹片边缘割破了手掌,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他身后的藤椅上,坐着部落的老巫祝,手里摩挲着龟甲,甲片上的裂纹在夕阳下像张狰狞的网。
“黑煞那老东西居然降了?”蒙苍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怒,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苍梧部与黑木部世代为仇,当年黑木部抢占他们的盐井,杀了他的父亲,这笔血债他记了三十年。如今仇人竟摇身一变成了“朝廷顺民”,这让他如何甘心?
“首领,未必是坏事。”主和派的长老阿泽从竹楼阴影里走出,手里捧着刚从江边打来的鱼,鳞片在暮色里闪着银光,“听说归降的部落都保留了地盘,还免了三年赋税。黑木部降了,咱们……或许能喘口气。”
“喘口气?”主战派的年轻头领苍虎猛地拍案,腰间的青铜剑发出嗡鸣,“阿泽长老忘了盐井边埋着的族人尸骨?忘了每年要给黑木部进贡的三成稻米?现在汉军打过来,正好借他们的手灭了黑木部,你却要学那老东西投降?”
大榕树下顿时炸开了锅。支持主战的族人举着长矛呐喊,竹楼的阴影里,主和的老人们则低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挣扎。
蒙苍看着眼前的混乱,目光投向江对岸的云开大山——那里藏着苍梧部最后的退路。三天前,放哨的族人回报,汉军的前锋已经过了桂江,在下游的滩涂扎营,营帐连绵数里,旗帜在江风中猎猎作响,虽未逼近,却像把悬着的刀。
“都住口!”蒙苍猛地站起,手掌按在石桌上的血珠里,“等汉军的使者来了再说。”
两日后清晨,汉军使者的船停靠在苍梧部的码头。使者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人捧着锦盒,一人背着竹筒,除此之外再无长物。蒙苍带着族人在码头列队,竹矛如林,箭在弦上,气氛剑拔弩张。
“蒙苍首领。”使者拱手行礼,语气平和,并未被阵仗吓住,“赵将军托我带来两样东西。”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五封竹简,“这是青竹部、溪涧部等五个归降部落首领的手书,详述归顺后的情形。”
阿泽长老上前接过竹简,借着晨光念道:“……汉军未拆一屋,未动一禾,青竹部的祭山神仪式照办,还得了十斤贡盐……”“……石耳部的铁匠铺开起来了,铁犁比黑木部的锋利三倍……”
主战的苍虎脸色越来越沉,突然喝止:“一派胡言!汉人最会用花言巧语骗人!”
使者并未动怒,又让随从打开竹筒,倒出一卷地图。地图上用朱砂标出了苍梧部的聚居地、狩猎场、水稻田,甚至连江边的捕鱼滩都画得清清楚楚。“赵将军说,苍梧部若归降,这些地界分毫不动,朝廷只在桂江对岸设个巡检司,负责通商治安,绝不干涉族内事务。”
蒙苍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盐井标记处——那里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归还苍梧部”。他的呼吸猛地一滞,父亲的遗言突然在耳边响起:“一定要把盐井夺回来……”
“还有这个。”使者递来一个陶罐,里面装着新收的稻米,颗粒饱满,“这是溪涧部用汉军提供的稻种种出的新米,产量比旧种翻了一倍。赵将军说,只要归顺,农师明天就可过江,教苍梧部种双季稻。”
大榕树下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江风吹过竹楼的簌簌声。主战的年轻人们看着陶罐里的新米,喉结忍不住滚动——去年西江涨水,淹了大半稻田,族里至今还有人家靠挖野菜度日。
“哼,说得好听。”苍虎仍不服气,“汉军在下游扎营,分明是逼我们投降!”
“那是保护,不是逼迫。”使者指向江对岸,“前锋营的职责是清剿江上的水匪,保护商船通行。您若不信,可派族人去营中看看,汉军的粮草都是从楚地运来的,从未动过岭南的一草一木。”
蒙苍突然转身,对身后的老巫祝说:“卜一卦吧。”
老巫祝颤巍巍地将龟甲投入火塘,裂纹在高温下渐渐蔓延。众人屏息凝视,只见甲片上的裂纹最终汇成一个“顺”字。“天意……天意啊……”老巫祝长叹一声,“江水东流,不可逆也。”
主战派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阿泽长老趁机说道:“首领,黑木部降了,咱们再硬拼,就是以卵击石。不如先答应汉军,保住盐井和稻田,等族里日子好过了,再图后计。”
蒙苍望着江对岸的青山,又看了看身边面黄肌瘦的族人,父亲的遗愿与族人的生计在心中反复拉扯。最终,他捡起石桌上的血竹简,在归降协议上按下了带血的指印。
“告诉赵将军,”蒙苍的声音沙哑,“苍梧部可以归顺,但有三个条件:盐井必须归还,汉军不得在河谷屯田,祭江神的习俗永世不改。”
使者点头:“赵将军说了,只要不违国法,苍梧部的事,您说了算。”
夕阳西下时,汉军前锋营的炊烟与苍梧部的竹楼炊烟在江面上交织。蒙苍站在码头,看着使者的船顺流而下,突然对苍虎说:“派五十个族人去下游看看,记住,别带兵器。”
苍虎虽不情愿,还是领命而去。江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传来归降部落传来的渔歌,调子轻快,与苍梧部压抑的歌谣截然不同。
大榕树下,老巫祝将龟甲收好,对蒙苍道:“首领,明天祭江神时,多放些鱼篓吧。江水会带着咱们的诚意,流到该去的地方。”
蒙苍望着滔滔江水,掌心的血珠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红痕。他知道,苍梧部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将随着西江的水流,驶向一个从未预想过的方向。而江对岸汉军营地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一颗颗悬着的星,照在动摇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