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部石堡的大门彻底敞开时,晨光正漫过门楣,在青石板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黑煞站在门内,手里攥着那块啃了一半的米糕,糕点的甜味还残留在舌尖——那是他放下戒备的最后一道防线。赵信带着汉军仪仗站在门外,玄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却没带一兵一卒踏入堡内半步。
“赵将军倒是谨慎。”黑煞扯了扯嘴角,将米糕的碎屑拍掉,露出半截布满伤疤的小臂,“怕我设伏?”
赵信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身后的文书呈上卷轴:“黑煞首领既愿归降,我自当以诚意相待。堡内的事,你们自己处置,汉军只在外围驻守,绝不干涉日常事务。”他指尖点了点卷轴上的朱红印章,“这是中枢拟定的协议,您过目。”
黑煞接过卷轴,粗粝的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协议上的字迹工整清晰,核心条款一目了然:黑木部保留部落自治权,首领仍由黑煞担任,可自行管理族内事务;每年只需缴纳“象征性赋税”——三十石新米、十张兽皮,远低于他预想的三成收成;汉军撤回外围的山隘驻守,仅负责周边治安,未经允许不得踏入石堡十里范围;部落子弟可入汉军开设的学堂读书,也可报名参军,待遇与汉军士兵同等。
“象征性赋税?”黑煞挑眉,指腹停在“三十石新米”那一行,“赵将军就不怕中枢说你徇私?”
“中枢要的是百越安定,不是苛捐杂税。”赵信示意文书展开另一幅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石堡周边的良田,“这些地,汉军农师会来教你们种双季稻,产量至少比现在翻一倍。三十石,不过是新收成的零头。”
黑煞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良田标记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去年旱灾,部落颗粒无收,若不是靠着抢掠过路商队,恐怕早已溃散。双季稻?他只在归降的小部落口中听过,据说一年能收两茬,穗子饱满得压弯了腰。
“自治权……”黑煞又看向协议里的“部落自行管理族内事务”一条,声音低沉,“包括审判族人?”他想起三年前,族内青年因偷猎邻部的鹿被抓,按部落规矩本该杖责三十,却被巡查的汉军打断了腿——那是他最抵触汉军的根由。
“自然。”赵信语气肯定,“只要不违背中枢律法,族内的事,您说了算。”他转头对文书道,“把那套《百越部落自治条例》给首领看看,里面写得详细。”
文书递来的条例册子里,竟夹着几张画。画上是归降部落的生活场景:溪涧部的族人在汉军农师指导下插秧,青竹部的妇人坐在织机前纺线,孩子们背着书包往学堂跑——画里的人都笑着,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踏实的暖意。
“这是……”黑煞的手指停在画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是去年投奔溪涧部的远房堂弟,此刻正扛着新打的锄头,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亮。他记得堂弟走时瘦得像根柴火,如今画里的人却面色红润,胳膊上还多了块肌肉。
“归降的部落都这样。”赵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苛政猛于虎,中枢懂这个道理。让族人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声音放轻,“您石堡里的粮仓,我让人清点过了,发霉的谷子都挑出来喂了牲畜,新米明天就送三十石来,先让老人孩子垫垫肚子。”
黑煞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他没说过粮仓见底的事,汉军竟连这个都查得一清二楚?但赵信的眼神坦荡,没有丝毫嘲讽,只有实实在在的关切——就像大雪天里递来的一碗热汤,烫得人眼眶发酸。
“好。”黑煞突然按住卷轴,指尖用力到发白,“我签。”
文书递来朱砂笔,黑煞蘸了蘸朱砂,在落款处按下自己的指印。红印在纸上洇开,像朵绽放的花。赵信也在旁边签下名字,盖上汉军大印,两双手在卷轴上方交握——一只布满老茧,带着常年握刀的力道;一只指节分明,残留着笔墨的清香。
“按协议,汉军即刻撤军至外围山隘。”赵信收起卷轴,对身后的传令兵下令,“通知各营,半个时辰内撤出石堡十里范围,只留巡逻队在山脚下驻守。”
“等等。”黑煞突然开口,转身对堡内喊了声,“把那批扣押的商队货物抬出来!”很快,几个族人抬着十几口木箱走出,里面是去年冬天抢来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物归原主。”黑煞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之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赵信让文书清点货物,登记造册:“商队早就返程了,这些东西我会派人送回原籍。首领有这份心,足见诚意。”他看向堡内,炊烟正从石堡的烟囱里升起,那是族人在做早饭,“不打扰你们用餐,汉军这就撤。”
半个时辰后,石堡外的汉军营地已拆除大半。玄色的营帐被打包运走,巡逻的士兵列队向山隘进发,甲胄的碰撞声渐渐远去。黑煞站在堡门楼上,看着汉军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突然觉得肩头的重担轻了不少。
“首领,汉军真撤了!”络腮胡头目跑上楼,手里举着个陶罐,“他们留了这个,说是农师明天来教种稻子的工具。”
黑煞接过陶罐,里面装着几包饱满的稻种,标签上写着“双季稻·改良种”。他走到垛口边,望着汉军撤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协议——卷轴上的朱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像一颗沉甸甸的定心丸。
石堡里,族人正把发霉的谷子清出来,往空粮仓里搬汉军送来的新米。孩子们围着那几包稻种叽叽喳喳,猜测着秋天能收多少穗子。黑煞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来新米的清香,混着远处归降部落传来的歌声,那是他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安宁。
山脚下,赵信勒住马缰,回头望了眼石堡。阳光照在堡顶的了望塔上,旗帜已经换成了中枢的龙旗,却仍保留着黑木部的图腾纹饰——那是协议里特意加的条款,既显归顺之意,又留部落根脉。
“将军,真就这么撤了?”副将有些担忧,“万一黑煞反悔……”
“他不会。”赵信策马前行,玄色披风在风中扬起,“人只要尝过饱饭的滋味,就再难忍受饥饿。给他们时间,让新米在地里扎根,让孩子在学堂里认字,比什么防备都管用。”
汉军的队伍渐渐远去,山隘处的临时营寨开始搭建,距离石堡正好十里。营寨的旗帜与石堡的龙旗遥遥相对,像两座沉默的界碑,划分着彼此的疆界,也守护着一份刚刚萌芽的和平。黑木部的炊烟在午后的晴空里袅袅升起,与汉军营地的炊烟交织在一起,在百越的天际线上,织出一片暂歇的烽烟。